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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蛛丝马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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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梁王之死,举国哀痛,皇帝不得不将南巡计划推迟,只是中原的丰水期也就三个月,等梁王的丧仪办完,又进入了秋收,便彻底错过了乘龙舟南下的好时节。盛业七年,便不得不在哀痛声中,倏忽而过。
盛业八年伊始,皇帝下诏,于当年四月乘龙舟南下江都。太子光与尚书令虞书平率领百官返回西京,行监国事。在洛阳滞留了一年的关陇臣僚,感激涕零,此时此刻的他们返回家乡的心愿已经远远甚过了关心朝局。所以皇帝的圣旨一下,他们也根本顾不得反对皇帝南巡,只想着如何快点收拾行李,回到长安。
因着公主年幼,加上自己身子病着,思虞此番拒绝了皇帝的南巡之约,再加上梁王去世不久,思虞更不想回到故地重游,故而此番便由烨嬅陪同皇帝巡幸江都。
自从梁王陷入病中,思虞原本准备整顿后宫的心思,便彻底被老父亲和三个孩子牵引走了,这倒让烨嬅缓了好大一口气,否则朝廷的局势变化,以思虞的聪明,绝不会看不出端倪。
烨嬅用叶舜臣可以,可让金城走到庭前,又让沈荣登临皇榜,还要查梁王的案子,皇后一定会觉察出这其中的不对劲。
所以,烨嬅临行前嘱咐沈荣,叫他不必费太大的心思在查案上,只需要将梁王中毒而死的事实想办法透露给皇后身边的人,剩下的思虞自然会派人查清楚,也算在自己和穆飞云南巡之际,给皇后的心思指个去处。
盛业八年的四月初一,皇帝依依不舍得告别了小公主,又意气风发的登上了南巡的龙舟,回望洛阳,这座崭新而瑰丽的新都,由北辰渠贯穿城内,一年以来,无数商贾汇聚停歇,天下奇珍缤纷入洛,加之比长安更加温暖的气候,冬短夏长,四月间已经是繁花似锦,芳香满街。
昔日周朝享国八百余年,有九鼎镇于洛水,可天子的王畿,却局促而凋敝,对比今日自己新建的洛阳都城,寒酸的像一个士大夫的宅邸。眼前辉煌的盛景和脑中无限的遐思,都让穆飞云心满意足,这样都城,堪为古今神作,天下之中。
龙舟在恢弘的礼乐声中正式宣布起锚,平稳的航行在北辰渠的河面上,而河道两岸杂花生树,更有不少新奇的树种,扬红展绿,而身着锦缎的两队纤夫,亦是一道好风景。
烨嬅陪着穆飞云立于船头,迎着初夏的柔柔江风,一同望向江都的方向。十八年了,两人将再一次踏上江南的土地,进入那瑶池仙境般的旧时王城。
“烨嬅,你在想什么?”
“在想当年我们一起在拈花别院种下的木犀树,这么多年没人料理,是不是还活着。”
穆飞云哈哈大笑道:“不仅还活着,这么多年,应该是已经亭亭如盖了。”
“陛下如此确信?”
“嗯,这些年朕有派人专门去照料。包括拈花别院,甚至你在宫里住的望仙阁,都有人日日打扫,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原处,保你看了如同当日一般。”
说到这里,穆飞云眼中更是充满了自信,他深情地转向烨嬅。
烨嬅闻言,眼中也闪起了泪花,其中有感动,又有害怕,感动于穆飞云对自己的情意从来都是真的,却又害怕自己看到这一切时会更恨这个自己爱了一生的人。
她咽下喉中的哽咽:“陛下有心了”,又连忙调转话题:“陛下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还要兴奋。”
“哈哈哈,是啊。刚才离开洛阳时朕就在想,朕今年三十五岁,若是作为千古一帝,到底还缺点什么?”
“陛下,凝一天下,贯通南北,开科取士,新建皇都,文治武功,无论那一样都能彪炳史册,而又能集于陛下一身,古今实在没有哪位君主可以望其项背。”
经过了多年的相伴,烨嬅已经深知穆飞云性格的底色里,正面是雄心壮志,反面则是好大喜功。
这样的君主,若是能虚心纳谏,便是旷古明君,可若有个二三奸佞,环侍左右,帝国骤然倾颓,也是一夕之间的事。然而烨嬅心中暗暗叹道,如今自己陪在他的身边,又是忠是奸呢?
“你瞧你,以前咱们在拈花别院时,你可从来不这么恭维朕。你当时不是总说朕‘小心步子迈大了,扯着腿么,’哈哈哈。”
江风和缓,阳光明媚,让穆飞云迎风畅聊之中,心情也越来越好。烨嬅也掩面而笑,顺势倚靠在了穆飞云的肩上,穆飞云也顺势用力揽住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瘦,有时候朕都怕风大一些把你吹走了。”
“陛下是取笑我人老珠黄,风姿不足喽!没办法,今年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比不得当年江都初遇的二八年华了。”
“哪儿有,朕的烨嬅,风姿不减当年。只是朕和皇后,可都比当年丰腴了不少,只是感叹造化神奇,竟没有在你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大概是上天注定要把你的美貌一直保留下去。”
烨嬅浅笑了一声,并未回他。这些年她虽然相信穆飞云对自己的情分,但仍一直精心保养,便是深知宫中恩宠无常,所倚仗者,到底是以色侍君。而如今皇帝谈及思虞的变化,更是印证了自己埋在心底那一丝幽深的论断,哪怕思虞为了他压上了宗族性命,全副身家,甚至是卖国之辱,又为不顾念自身的健康,为他生儿育女,终究躲不过色衰而爱驰。若不是全幅心思牵挂在皇帝和孩子们的身上,以思虞的聪明,又岂会走到今日这个局面。
“不过啊,到了今日,朕始终有一桩憾事,就是朕和你,没有我们的孩子,终究是朕对不起你。”穆飞云叹了口气,歪头盯着烨嬅。
“大概是我命薄吧,无缘诞育陛下的子嗣。不过如今陛下膝下已经有五个皇子了,姐姐又有两位嫡子,陛下无须烦忧江山后嗣。”
“你明知道朕说的不是什么江山后继的问题,朕的意思是,朕总归是遗憾与愧对于你的,是朕没有保护好你。”
“陛下,若是我们有了孩子,陛下会废太子吗?”
“这!”穆飞云被烨嬅的话惊得咋舌。
“呵呵,陛下想想看,若是陛下为了我们的孩子废了光儿,必定朝堂大乱,江山根基动摇,我和姐姐的情分也是断然难存;若是陛下并没有废太子的打算,那盛宠归于庶子,则朝野物议纷纷,东宫日夜难安,有心之人存心作祟,也必将伤及国本。陛下,你我皆出生于皇家,难道不明白骨肉人伦,难全于帝王之家的道理么 ?所以,我倒是不遗憾,上天如此安排,便是保全我与陛下,与姐姐的情分。我也会把姐姐的孩子,当做是自己的孩子,如此后宫安宁,陛下也可在前朝放心理政。陛下说是不是?”
穆飞云从未想过这样的道理,他本以为成为了帝王,总归可以放纵任性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没细想过他与发妻和爱人之间的关系,竟然存在如此微妙却又惊险的平衡。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更加感受到君王的高处不胜寒。
烨嬅见他怔的出神,便顺势找了个台阶,拽了拽他的胳膊,“陛下口干了吧,我们回龙舟里喝杯茶吧。”
两人继续有一搭没有一搭地闲聊了些别的,可穆飞云显然暗自有了心事,晚间只说自己要去批阅奏折,烨嬅自然识趣地回到了自己的凤鸾舟上,这船本是为皇后打造的,华贵不逊于天子所乘的龙舟,因本次皇后未能伴驾,天子特许烨嬅乘坐。加上烨嬅一直以来在宫中就宠冠后宫,随行的宫人们自然也见风使舵,变本加厉的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晚饭时分袁至道来向烨嬅问安,带来了沈荣从洛阳寄来的一封密报。烨嬅倒也不急着打开,笑意盈盈地问道:
“你去见过陛下了么?”
“去了啊,只是陛下今日心气不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批折子看书,连多说几句话的兴致都没有,只说圣躬安,便打发我来姐姐这蹭晚饭。”
烨嬅笑着敲了敲袁至道的发冠,一如儿时一般,从未顾念着如今袁至道也已经有二十九岁了,时光冉冉,两人的情分却是更加深厚。
“不过姐姐这凤鸾舟可一点都不输给陛下的龙舟,陛下的龙舟虽然气派,但姐姐这还更添了一丝清雅。”
袁至道放下碗筷,瞩目在凤鸾舟的一应陈设上,雕花的窗棂留白出江河之上的明月与夜色,船舱的内饰更是多以月光纱为主,配上金丝楠木的明黄,明媚而不刺眼,华贵而不庸俗,陈设的器皿以汝窑杂以竹器,甚至连吃饭用的碗筷都是用白玉制成,更显出主人的清雅。
“国制帝后用金器,陛下已经将姐姐的凤鸾舟赐给我居住,其他陈设上自然不好再逾矩,而且我向来钟爱咱们江南的月白竹清,这才装点成了你现下看到的样子,不过纵然是如此,也仍是靡费颇巨。”
“嗨,无妨,给姐姐花钱,陛下不会吝惜的。”
烨嬅笑了笑,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问道:“陛下南巡,虽说已经派了虞尚书和太子回西京监国,朝野上可一切顺利?”
“哦,说到这,最近倒还真出了一件奇事。姐姐可还记得南相家的远亲南怀敬,小名叫板儿的?小时候还跟思虞姐姐一起进过宫,跟咱们一起玩过的。”袁至道在烨嬅的船舱里转了一圈,打量到心满意足之后,又重新回到了桌前。
烨嬅摇了摇头,从小到大,自己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朝臣宗亲的宴饮,他们大多带着亲眷,这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也大都只会在自己面前闪现一次,便再也不会相见,所以作为公主的她也只是做好本分的礼数而已。
“南相身后无嗣,本来过继了堂兄弟家的侄子为子,按辈分算是姐姐的舅舅,可谁知这位相公体弱命薄,又让南相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来便又从南氏亲族的孙子辈中选人入嗣,当时看中的就是这南怀敬。当时先帝也甚是关切此事,所以那是第一次南相带着他入宫,说是要给先帝看看,谁知那次宴饮之后不久,南相便仙去了,此事便也没来得及操办。”
“小子,那个时候你才五六岁把,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还记得跟这南怀敬一起玩过?”烨嬅有点诧异,但她显然更关心这南怀敬到底奇在何处。
“姐姐你只见过他一次,当然不记得。但他毕竟是曾经让南相看中过的嗣孙,又是南家的亲戚,纵然没有办这个正名的典仪,可先帝和梁王却也对他优待有加,毕竟南相子息单薄,皇后和王妃过世后,先帝和梁王都不忍南家无人承袭,还封了他个伯爵呢。所以,他虽然不方便进宫,倒是经常去梁王家里做客,所以思虞姐姐应该是把他当表兄弟一般,后来听说梁王便把他派出去打理皇家的产业了。”
“你说了这么多故事,还没说他奇在哪里呢?”
其实烨嬅并不关系这个南怀敬,毕竟外公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后就离世了,自己对他的记忆并不多,而自己又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家的公主,对于南家后来衰落也并没有很大的感触。
“他为人机警,剑术也不错,在江湖上颇有几分名气,行踪最近出现在了洛阳。而且,都查院最近莫名其妙的死了走失了几个密探,目前生死未明,可证据链都指向了这南怀敬。”
趁着袁至道喝呷一口茶的功夫,烨嬅笑着说:“这是朝廷机密啊,又是你那‘干爹’告诉你的?”
袁至道刚刚吞到嘴里的茶差点没吐出来,他与虞威关系亲密,宫里宫外都戏称国公爷收了一个小道士做义子,甚至还要把公爵的爵位传给他,甚至有的时候连穆飞云也这般打趣他二人。
“姐姐!你怎么也跟宫里人胡说!”
大约是从穆飞云入主东宫之后起,虞威对袁至道极好,甚至在宫外也斥巨资为袁至道盖了一座宫观,与其说是宫观,不如说是袁至道在宫外的居所,虞威更是借着沐道的名义,常常拜访。这在当时也令人啧啧称奇,虞国公素来没有对道法的痴迷,况且今上崇佛,他非但没有学着今上的样子常常造访佛堂,反倒整日往道观里跑。而烨嬅自然是心知肚明,想必就是那个时候,虞威从袁天城处得知了,袁至道正是他永远不敢认的亲子。
“好了,不逗你了。不过虞大人待你倒是真心投缘,如今尚书令回了长安,他一人客居洛阳,你也要常常书信问候才是。”
袁至道用力地点了点头,却又马上升起一阵狐疑。
“不过这件事,姐姐你说,会不会南怀敬的背后有什么人。。。。”
烨嬅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让他说下去。其实两人心中已经了然,只是从烨嬅的角度,袁至道毕竟与思虞从小一起长大,这件事她不想让他参与过多,以免两难;而从袁至道的角度,烨嬅亦不想多听思虞的是非,以免乱心。两人就此打住,也是两全。
送走了袁至道,烨嬅吩咐贴身宫人召沈荣来见。听着船外乌啼,静谧的河水,烨嬅推开窗棂,却没有看到明月高悬,这是一个阴霾天,让夜色少了清朗,而尽是朦胧,她心中暗暗推算着到达江都的日子,也牵挂着东都东窗事发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