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比空气轻的男人》姬丹

1、第 1 章

　　1
　　我不是自然诞生的产物，却又是自然诞生的产物。
　　准确说，我是一个炼金失败品。
　　那个年代的炼金师，房间里有譬如马粪、铅笔、处女的胡须、死人的指甲等一系列原料，我就是那个在满是恶臭的玻璃罐子里捂了一个月后爬出来的成品。
　　我的父亲很失望，我看见他崩溃地揪住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头发，我很替他担心，不过很快就不必了——因为他断绝了与我的关系。
　　他希望要一个人类女婴，那种有重量的、实实在在的人类女婴，而不是我这种一出世就有意识的怪物。
　　我告诉他，这很难，不是他的水平可以做到的。
　　种种原因，导致不管是炼金师，还是炼金产物，几乎都是雄性。其实不止是炼金领域，连其他领域，其他物种也是这样。
　　力量与新生永远是反比例函数，没有物种可以违反这个定律。
　　当力量强到一定能量级，新生的权利——女性——就被夺走了。
　　我如此告诉父亲，他火冒三丈，用马鞭狠狠抽向了我，将我囚在地下室里。
　　我的脚踝被挂上了一条小腿粗的铁链。
　　长时间不晒太阳让我的身体日趋透明，如果不是铁链拴着，就会立即飘走。
　　我侧头看蟑螂从墙边的草垛里爬向我，想，我终究是失败的产物。
　　2
　　那个金发女人身上的首饰叮当作响，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与我那邋遢的父亲打交道的人。
　　“真的没有吗？亲爱的乔斯，这么多天了，连失败品也没有吗？”
　　“有，但都是些没有灵魂的空壳，大人。”隔着墙壁，我清晰地看见我的父亲一边颤抖一边撒谎。
　　“不，亲爱的，你在撒谎。”
　　那个女性像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向我的方向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地下室有铁锈的味道，但不是血，蟑螂的味道环绕着一个人型物体。”
　　我的父亲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这时才看清，那个女性露而不俗、傲然挺立的酥白上，纹着首席炼金师的徽章。她就这样大刺刺地露出来一大片，不介意别人去看。
　　我的父亲也是炼金师，虽然不是很厉害，但能被命令去炼制生命体，实力也是不俗的。
　　这样实力不俗的父亲，被那个女性纤细的手指掐断脖子的时候，竟然不敢反抗。
　　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他炼金房间里那些没有灵魂的空壳失败品，都落下了一滴泪。
　　不过这是幻觉。
　　3
　　朦胧沉重的雾气将城市的街道吞没其中，像展开鳍翼的巨大灰鲸，用苍白的吐息垄罩了近半座城镇。
　　雨丝急落著，在佈满青苔的石板地上激出阵阵灰砾。
　　我被国师带走了，国师顺便烧掉了我父亲在山谷里的房子。
　　这种炼金火焰，不把东西烧完，是不会熄灭的。所以我确信，我父亲的所有，都被火焰吞没了。
　　包括我的兄弟姐妹——那些炼金失败品。
　　“亲爱的，我帮你报仇了。你那愚蠢的父亲根本就不知道你的价值——一个经由人类之手诞生的自然生命体，自然的精灵！我的孩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喊我母亲。”
　　她的脸上有着谜一样的红晕，冷白的手上布着冷血动物才有的坚硬的角质层，我父亲曾经滚烫的血就正从上面被雨水冲刷下，没入乌黑的土壤里。
　　从她的话听起来，我的父亲确实很厉害。
　　所以想到他刚开始看见我时的崩溃，我觉得很讽刺。
　　我最终还是没叫国师“母亲”，因为我“看见”她已经有丈夫了。
　　她显然也不真希望我叫她母亲。
　　我清楚地知道，她不是缺一个儿子，而是缺一条好用的狗。
　　“主人。”
　　她笑开了，笑魇像花一样灿烂，我好像看见了她蓝色瞳孔里掩藏的竖瞳。
　　我觉得这不是幻觉。
　　“真是好乖的小狗，你的父亲失去你一定是他的损失。”
　　她满意地隔空摸了摸我的头——我猜她嫌脏——接着扯住了我脚踝上锁链的一端。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我并不很讨厌的房子，我的诞生之所，然后顺从地被国师牵走了。
　　我的身形在雨水中越发透明，脚踝的铁链和着国师的首饰，在灰暗的天气里叮当作响，向山脚的皇城宣告着我们的到来。
　　4
　　我是国师忠实的狗，国师喊我小道格。其实，“道格”在炼金术语里意为“黑色的河流”，所以国师希望我做的事情不言而喻。
　　多亏了国师令专人为我打造的锇鞋，我得以正常行走人世而不至于被风刮走，也得以成为国师刀上最锋利的刃。
　　成为国师的刀刃，好处还是挺多的，譬如两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的，再譬如可以知道国师很多秘密：她是人龙的混血、嗅觉灵敏，她从来不摘手套……
　　这些秘密，实在是我无聊生活里的一点心理慰藉。每当想到国师的丈夫都不知道她的秘密，我就会一边怜悯一边偷乐。
　　一个不是人的生物，与一个不是人的主人，在一个满是人的国家中心，享受着与国王一般的待遇，真是好笑。
　　在我与你说这些的时候，我正站在我最讨厌的阳光底下晒太阳，这是我无聊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我没晒够太阳，身体就会透明消失，因为我没真正消失过，所以我也不知道消失后会怎样。
　　但国师显然暂时不想失去我这条好用的狗。
　　“小道格，如果你每天服侍我起床时，身上没有足够的阳光味道，我就要惩罚你。”
　　国师嬉笑着将她涂着丹色豆蔻的圆润脚趾，从我的脸上滑到我的脖子上。
　　我单膝跪在地上，服侍她穿鞋，在一片连国王都会肖想的春光下，连眼都不抬。
　　国师一定觉得我无趣坏了。
　　她所遇见的雄性生物中，只有她的丈夫和我，是不为她所打动的。
　　我用我的无趣恶心到了她，她也用她的命令恶心到了我。
　　从那时起，我不得不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就站在门口，沐浴着朝阳，直到身体实实在在存在了，再去服侍国师。
　　这样，就更像一条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