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无用》春到小桃枝

117、明灭（五）

　　月色夹杂在微微晃动的林梢。

　　萧辞换了一身靛蓝色广袖常服，独自一人走到马厩附近。那衣服也不知是什么面料，乍一看颇为朴素，但是月光照下来，如湖水一般波光粼粼，一层层铺在她身后，顺着那如缎面般的长发，将所有光华都汇聚在头顶的金簪上。

　　她一贯气质出挑，却少做盛装打扮。如今这般，倒和那些京中贵女别无二致。

　　韩泽正在带人安排出行的马匹。

　　萧辞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韩泽。他正弯腰检查马儿后蹄上的马蹄铁，无误后直起腰来，但头还是深深地低着。当时在落亭山上，他三箭逼退秦铮，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众人看到萧辞出现，都赶紧停手，远远便对她行礼。韩泽也转过身来，双手搭在一起，道了一声：“见过殿下。”

　　萧辞左手一抬，示意不必多礼。众人知道萧辞也算是出身军中，并不讲究虚礼。赶紧各自转身继续忙碌。

　　萧辞走到韩泽身边，伸手摸了摸他身前那匹乌黑高大的马儿，漫不经心地问道：“都准备好了？”

　　韩泽略一低头，恭敬回复道：“是，路线、马匹都准备好了，沿线各处也都安插了我们的人，路线这两天我会亲自再走几遍。再过几日，只要春猎一结束便可动身。”

　　他胡子没刮，眼神一直躲着萧辞。

　　萧辞点了点头。她对韩泽颇为放心，并未继续追问，而是将注意力都放在了马上。

　　这匹马被他照顾地很好，毛色光滑，脾气乖顺。萧辞摸着它，心里也不自觉放松了很多。“韩泽。妙歌照顾我一场，她对我来说，不是寻常婢女。当日不让你进府……我……”

　　韩泽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韩泽明白。若非韩泽处置失当，妙歌姑娘也不会出如此意外。”

　　“难道你还想擅闯寒英殿不成？毕竟我可以在宫中提刀救人，你却不行。”萧辞宽慰他道：“你已经尽你所能，只是人寿天定，你也改不了什么。我不该迁怒于你。”

　　萧辞心有愧疚，但却无从弥补。彼时她心里有恨，无处发泄。今时想来，韩泽并不比自己好过。

　　两人无话可继续，正好听到身后有人过来。转过身来，竟然是秋儿。

　　韩泽警惕地看了此人一眼。只觉得身上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妖异。还是萧辞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秋儿先向韩泽行了礼，然后向着萧辞道：“殿下，有客来访。”

　　“客人？谁？”萧辞不觉得意自己现在的情况，还有什么朋友可言。

　　秋儿一低头。“殿下回去便知道了。”

　　“殿下可要安排人手。”韩泽在萧辞身后低声问道。

　　“不必，没什么事。我回去看看。”

　　萧辞跟着秋儿回了营帐，里面坐着的，竟然是女扮男装的月娘。她穿了一身侍卫的衣服，已经摘了帽子，把长发散在一边，手里把玩着萧辞最爱的琉璃盏。

　　萧辞皱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给你送个消息啊。”月娘娇俏一笑，眼角瞥了一眼萧辞身后的秋儿。“凌玉不在，我想送个消息都困难，只能是自己进来了。可打扰了你的好事？”

　　萧辞挥挥手，示意秋儿先出去。自己则坐在月娘对面。“到底什么事。”

　　“明月楼里前阵子来了个外地客商，口音虽然刻意学了京城，但还是能听出破绽。原本我也没有在意，但是此人一直问我有没有宫里的门路，说想要跟大内做生意，我便留了个心眼。不过就在你们出来春猎后不久，这些人全都消失了。”

　　“查不到去向？”

　　“要是查得到我就不来了。此人武功不弱，身边随从也都是好手，伪装成皮货商人，不知道真实身份为何？”

　　萧辞长长叹了口气，给自己和月娘分别倒了一杯茶。“如今我跟朝堂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这些人的确可疑，但是这是朝廷的事，朝廷自有眼线，我并不想插手。”

　　“当真不管？”月娘好奇地凑过来。

　　但是萧辞的表情不像玩笑。“不管。而且你也不要管，今天晚上，天一擦黑，你就动身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博州又下雪了。明明已经春天，但是雪花依然纷纷扬扬，跟数九寒冬没有任何差别，即便点了暖炉，也驱不散彻骨的寒意。

　　温言被困在大帐里，表情凝重地看着眼前的火苗。

　　怎么办？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阿辞。

　　门外的看守都换上了顾梁的心腹，温言一步都出不去。

　　“什么人？”门外看守问道。

　　“是我，送饭。”

　　温言一听便知道，是凌玉。

　　帐门掀开，果然是凌玉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不客气地放在了桌上。

　　打开盒子，里面放的却不是食物。

　　“这是？”温言心里惊喜。

　　“这是士兵的衣服，赶紧换上。”凌玉抖开一件寻常士兵的衣服。

　　彼时在长公主府，凌玉并不喜欢温言。加上出了妙歌的事，凌玉对温言更是成见颇深。但是到了博州军，凌玉却是唯一相信他的。

　　“你要和我一起走？”

　　“当然，皇家围猎何等场面，你根本见不到殿下。我常年陪着她在宫中行走，总能找到几个熟面孔。本来我想着去送一趟信，但是后来又想，有些话估计还是要你本人来说。”凌玉打开食盒下面一层，居然还藏了一个小物件。

　　“唐毅既然在这，找一个新的袖箭出来还难不倒我，赶紧带上，我们上路。”

　　她让温言换上衣服，然后一剑划开帐篷侧面。她在博州军半年有余，轻车熟路地摸到马厩。

　　两人各选了一匹，翻身便走。

　　马蹄声踏碎了雪夜的寂静。

　　“你就这样让凌玉姐姐离开？”唐娇站在顾梁身边，陪他一起目送凌玉离开。

　　月光下，顾梁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就让她送一送故人吧。”

　　“这会儿你不怕给博州招灾了？我听我哥说，去年那几次流言，让你们那位陛下很是不快。现在再说，怕是他不会相信。而且驸马就这样离开博州，安全吗？”

　　唐矫的问题让顾梁沉默了很久。唐矫年轻，但是不傻，事情轻重她分得清，也知道顾梁的难处。昔日她家里的时候，家中长辈说起京城富贵，多流露艳羡。可是当她来了京城，又到了博州，见到了长辈口中顶顶尊贵的贵人。她发现这些人日日活地如同惊弓之鸟，一举手一投足都恨不得要再三思量。

　　她还记得初见温言时的惊艳。可是博州再见，他明明容貌未变，但唐矫就是觉得他被抽走了全部生气，像一具空壳。

　　她突然就觉得家里长辈都是错的，那个京城，根本没什么值得向往的。

　　雪安静地落在她和顾梁的肩上头上。这半年里，她觉得自己已经看完了这一生的雪。

　　“万一温言说的是真的呢？”顾梁喃喃地说道。“万一真的有北狄人潜入了京城，万一他们的目的真的是这次春猎。要是他们得手，我顾梁才是万死难辞其咎。相比之下，私放钦犯才是多大个罪名？”

　　三日后日暮时分，京城西郊猎宫外，韩泽已经备好了人手。

　　十六匹骏马在大营外一字排开，旁边站着韩泽特意挑的好手。萧辞带着秋儿，各自选了一匹黑色大马，缓缓行来。

　　杨惠西作为禁军统领，却没有穿骑装。

　　看着萧齐身边的护卫只有这么几个，杨惠西似乎颇为担忧。

　　“陛下，要不要再多带点人手？”

　　也许是因为终于能见到太后，也许是因为这是他短暂人生中少有的离开众人视线的机会，哪怕只有一夜，萧齐也显得十分雀跃。“这不是还有皇姐，没什么可担心的。这里你帮朕看着，明日一早朕一定回营。”

　　萧齐头戴白玉冠，身穿素色暗纹长袍，外披黑色大氅。往日宫中的沉默隐忍一扫而空，眼中是压不住的雀跃光华。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某家的小少爷，绝不会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萧辞看着他不觉有些感慨，但也只能在心里叹气。“时候不早了，出发吧。”

　　月光铺路，风比月色更冷。初春时节，太阳一落山，山风便跟刀刃一样，恨不得在脸上剌几道口子。

　　萧辞是见惯了，萧齐反而是第一次。想要竖起领子来，被风一吹，又不得不作罢。

　　一行快马追风难及。行了约一个时辰，便远远见到慈光寺金顶。

　　“母后！母后！”萧齐从未与太后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心中急切，一把推开殿门。果然见到那个背对着的熟悉身影。

　　冯太后手中的念珠应声而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齐再忍不住心中的思念之情。此刻他不是那个高坐至尊之位的人，而只是一个见到母亲的儿子。

　　他跪在太后身前，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齐儿！”冯太后半弯下腰，看着自己养了近二十年的儿子，神情忧郁而慈爱。“你是来接母后离开的吗？”

　　相比于在皇宫中的养尊处优，山寺中的太后明显老了一些。灰扑扑的僧袍自然比不上宫里的绫罗绸缎，千篇一律的僧帽更比不上钗镮珠宝，可是这朴素的打扮，却反衬了她出水芙蓉一般的外貌。即便有山中苦寒的搓磨，也只是让她略增风霜而已。

　　这样的容貌，倒是对得起先帝独宠的名声。

　　“母后想多了，我还活着呢，你怎么可能走？”萧辞带着秋儿进了门，然后挥挥手，示意身后的秋儿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