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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每当变幻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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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每当变幻时
一个人一生中被赐予的拥有和灾难,都是一盏互相衡量的天平,某一项上的到的馈赠如果大于灾难,那未来的人生中的某一项拥有就要被减少,或被施加更多的灾难,才能达到天平的平衡,这个理论,是沈伟三十几年人生中所得到的哲学。
他曾经被赐予的最大财富就是同邓泞在一起的青春时光,那段日子将他的人生照亮,填平他内心的沟壑,推动他前进,使得他成长为完整的人,拥有完整的人格,彼时年少的他并未察觉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的珍贵,自己也曾经是某种意义上的“富翁”,他尽情挥霍着那段时光,等到某一天幡然醒悟,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比黄金更加昂贵的财富。
自从那天立下要成为邓泞朋友的誓言,沈伟就如他所说,忠诚扮演者“朋友”这个角色,他在邓泞受到嘲笑时挺身而出,大声的呵斥那些人,并且警告经常说邓泞坏话的家伙们都收敛起来,不然他就要这些人好看,虽然是青少年的狂言诳语,却对其他青少年有很大的威慑作用,连带着邓泞再也不需要替别人值日,书本也不再被撕坏。
感受不到威胁的邓泞像是被压弯的树苗舒展开身体一样,神情也有了悄然的变化,他的脊背变得挺直,眉眼间少了一份怯生生,多了一份阳光,连带着变声期推迟的清细童声也有了磁性。
他的变化被沈伟看在眼里,沈伟心里难免有了成就感,被经常训斥拉全班后腿、不争气、不听话的“坏学生”也能帮助别人,让别人感觉到开心、快乐,让沈伟多了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是有意义的感觉。
童年的沈伟并不是青春期这样叛逆,他也曾经是名列前茅的“好学生”,不然也不会考进这所高中,在进入青春期后,沈伟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从小好好学习只是听了父母的教诲,自己对学习的意义是什么却从不了解,心中也有乱七八糟的梦想,例如去做篮球运动员,又例如考个好大学之类那个年龄段男孩都会有的梦想,可这些梦想却那么不真实,他不懂追寻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他的父母都在建筑研究院工作,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对建筑有浓厚的兴趣,小时候也曾经跟随着父母去参观建筑,这样模模糊糊的影子就在他心里落下了痕迹,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学习的压力越来越大,想要考上好的大学学习建筑的愿望看上去越来越难以实现,他不想让父母失望,让父母成了“虎父有犬子”的代表,越是受挫,越是颓废,他陷入更深的迷惘之中。
到了高中,父母的工作更加繁忙,每天回到家里都是深夜,他有时已经睡着,每天只有早餐时间一家人才能坐在一起花十几分钟吃饭,然后又匆匆离开,他与父母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聊过,每次聊天也都围绕着学习成绩,收获的只有唉声叹气,他也不想再和父母聊天,只有学校里的“好哥们”愿意花时间听他说话,也只有和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沈伟才有自己是真实存在着的感觉,从此他沉迷上和这些人一起逃课在街道上闲逛,在昏暗的游戏厅打游戏,逛旱冰场,可时间长了,他又觉得这些事也不能让他快乐,他又陷入低沉的迷茫中,转眼到了高二,学习彻底倒数。
这天因为学校停电提前放学,沈伟缠着邓泞要去他家玩,邓泞面露难色,说他家里很吵,沈伟说无所谓,他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在家里,邓泞只能带他回家,沈伟第一次见到邓泞的妈妈,像邓泞一样肤色白皙的妇人,因为常年洗衣服,双手骨节粗大,眼角布满了皱纹却没有损坏她的美丽,她从没见过邓泞带同学回家,见到沈伟笑得合不拢嘴,忙去小卖店买来饮料和冷饮,还招呼沈伟留下来吃饭。
沈伟被邓泞妈妈的热情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难得表现出乖巧,双手接过邓泞妈妈递来的红彤彤的苹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是邓泞和妈妈说两个人要写作业了,邓泞妈妈才离开邓泞的房间。
沈伟长舒了一口,他也是第一次这么局促,也没有想到邓泞的家庭条件比他想的还要简陋,这是一栋在老街区的简易二层小楼,这一片的老城区都是这样的房子,链接成一片,第一次来的人往往会在这样复杂的街区迷路,邓泞家临街,可以清晰听到街上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一楼是招揽生意的小小洗衣店,一台老式干洗机是最值钱的家当,店后的小院子里晾满了各式各样的衣物,院内的大洗衣盆里还有没有洗完的衣物,二楼只有两个小房间,住着母子二人,一张铺着旧床单的单人床、一张堆满了书籍的旧式书桌,两个老式衣柜,两把木椅子,这些就是邓泞房间内全部家具,虽然家具都有一些破旧,但房间却收拾得整洁干净。
第一次直面邓泞的家庭,沈伟有很多疑问堆在心里,在这个家里,似乎没有“父亲”这个角色存在的痕迹,邓泞妈妈的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邓泞的身世他知之甚少,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过零星一点,邓泞身上确实有不少谜团。
他歪着头看邓泞写作业,邓泞被他盯得不舒服,也看向他,心思细腻的邓泞早就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
邓泞放下手中的笔,看着他问:“是不是太吵了吗?”
沈伟连忙摇摇头,“不吵、不吵。”
“如果你无聊的话可以看看书,我虽然没有漫画书,不过也有一些小说。”说着邓泞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书摆在沈伟面前。
沈伟翻了翻手中的名著小说,他的心不在焉的看起来,眼睛一边扫着文字,一边还是忍不住看向邓泞,终是看不进去,他的目光在房间里乱飘,最终停留在房间角落的吉他上。
之前听邓泞说过在高一的时候参加了学校的乐队,后来因为高一学生禁止课外活动,乐队被停办了,他上次能在艺术教室找到邓泞还是凭借着这条线索,听邓泞弹吉他的时候沈伟就想过为什么安静内向的邓泞会弹吉他。
这么想着想着,沈伟忍不住问出口,“邓泞你好像很喜欢唱歌?”
邓泞从作业中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迟疑了起来,似乎不想谈起这件事,邓泞越是不说,沈伟越是好奇,他凑到邓泞身边,“你的事我知道的太少了,真的不能和我说说吗?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或许是“好朋友”这三个字太具有杀伤力,邓泞只得妥协,“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些,如果告诉你,求你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沈伟立刻竖起三根手指发誓:“我绝不告诉别人,如果告诉别人,我就天打五雷轰!”
邓泞深深叹了一口气,在柜子中拿出一个大铁盒,铁盒上印着的红色牡丹已经随着时间变得斑驳,他打开铁盒,铁盒中放着几本泛黄的吉他琴谱,相似之处是在封面上都写着一个秀气的“邓”,除了琴谱只有一张二寸证件照,是一个和邓泞拥有同一双丹凤眼的年轻男人,他蓬松的卷发和工装都表明这张照片拍摄于九十年代。
“这是我爸爸留下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教会了我弹吉他和唱歌,他年轻的时候唱歌很好听,还曾经想要成为歌星,但是遇到我妈妈之后,为了养家两个人搬到这座城市,妈妈在家帮人洗衣服,他去当了长途大货车的司机,后来在这里有了我,在我十岁的时候他失踪了,以前他还在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唱歌,那个时候真好啊。”
邓泞说的时候脸色虽然没有波动,语气也装出无所谓的平静,可沈伟仍然像是有心电感应一样感应到他心底深处深深地悲伤。
沈伟轻声问:“你们有没有找过他?”
邓泞点点头,“他是在开长途的时候失踪的,但是那个时候没有卫星定位,所以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哪个路段失踪,妈妈在那条线路上找了很久,也问了爸爸的朋友们,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和妈妈都觉得他还活着,迟早有一天会回来。”
沈伟没想到邓泞的故事居然如此沉重,这个外表和邓泞相似的男人到底是出了意外,还是抛弃了家庭呢?不论是哪种可能性,都是沉重的打击,可能只有相信他会回到这个家才是唯一的慰藉。
“我也觉得你爸一定会回来的。”沈伟安慰着邓泞,将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像是好哥们一样揽住他,“你爸也太帅了,长得好像港片明星,你老家不会是在南粤吧?”
“不是南粤,是东南沿海的小镇子,我爸爸说家乡的房子是黑白色的,就像是钢琴的琴键,每家房前都种着凤凰木,每到凤凰木开花的时候,镇上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好像活在红色的云彩里,我爸爸和妈妈就是在凤凰木下结婚,我还没有见过凤凰木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像我爸爸说的那样。”
说着邓泞找到一张彩色手绘明信片,邮戳来自一个沈伟没有听过的地方,那张明信片上,一棵挺拔树木伸展着巨大的红色树冠,仔细看那些红色不是树叶,而是一朵朵鲜红的花朵,北方从未见过如此有鲜活生命力的树木,它是那么的张扬热情,毫不保留地展示自己的炙热,迸发掠夺性的美丽。
“好漂亮啊……”沈伟不禁感叹。
“如果能亲眼看看就好了……”邓泞轻声说道。
“肯定会亲眼看到的。”沈伟坚定地对他说:“大学考到那边去吧,如果你担心自己一个人孤独,那我也考到那的大学去。”
邓泞被他化解了低沉的情绪,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我真的很想去东南上大学,去学习流行乐专业。”
“你想成为歌手吗?”
邓泞点点头,“我很喜欢唱歌时候的感觉,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我才能体会到自己的存在,虽然妈妈不同意我唱歌,但是我想试一试。”
“你一定可以的!”沈伟做出加油的手势,“我们一起加油!一起去东南上大学!”
“那你想要考什么学校啊?”
“啊……”沈伟犹犹豫豫起来,他从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害怕收获的只有嘲笑声,可邓泞鼓起勇气将自己的事情讲给他听之后,他也有了勇气,“我想去学习建筑,成为建筑设计师。”
邓泞的眼睛明亮,他郑重的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一定会考上的。”
“我现在这成绩差太多啦,如果实在考不上,我就去东南打工,不论怎么样我都会陪你去的!”
邓泞笑着说:“最近你学习真的进步很大,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只要你想做到的事情肯定会做到的。”
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这样肯定,沈伟心里痒痒的,仿佛有根羽毛在搔,原来自己在邓泞眼里是只要想就能做到的人,他得到了动力,下定决心说:“我会好好用功的!考上建筑系!”
邓泞把课本放在他手里,“那咱们说好了哦,我们要一起去东南读大学,要一起看凤凰木。”
“嗨,看我的吧!”沈伟笑得很张扬,那架势仿佛下次月考就能考全校第一。
邓泞主动伸出手,两个人的小指勾在一起,大拇指贴在一起,一同许下誓言,要一起考上东南的大学,要一起去看凤凰木。
少年的轻狂誓言看似单薄,却在稚嫩的心上留下金色的深刻痕迹,跟随邓泞去东南读大学成了沈伟重新拿起书本的动力,这件事的起因那么简单,只是为了不让邓泞自己一个人去陌生的环境,害怕邓泞再陷入被排挤的境地,和邓泞一同去看凤凰木的场景也让沈伟充满向往,在梦里,他也看到了那一片火红的凤凰木,在树下,邓泞笑得温柔,再无烦恼。
【怀缅过去常陶醉,想到旧事欢笑面常流泪,梦如人生试问谁能料,石头他朝成翡翠。】
——《每当变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