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章二 白石 ...


  •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笨的师弟。”这就是师无畏给寄白石的第一个评价。很久之后寄白石才明白,纵然是笨这个字,也有很多不同的用法,对师无畏而言,未必是存心褒贬,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只能是一种耻辱。这耻辱无法洗刷。出自师无畏之口,寄白石不能反驳。

      寄白石十三岁拜入苍梧山,不是每个志于剑的少年都有入山的资格。他当时的师尊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他,于是向苍梧的掌门写了一封荐信,称他为百年难遇的良材。老师傅的骄傲溢于言表,但苍梧山最不缺的就是百年不遇的良材,寄白石入山第一年,谁都打不过。师无畏是他的大师兄,每个人都知道他会成为苍梧山的下一任掌门。八年后寄白石成了苍梧的掌门弟子,但师无畏早已离去,再也不曾返回。

      他没和师无畏打过多少交道。他更多的了解反倒是从师无畏离去之后,从其他地方得来;从掌门和长老们赞叹却不乏遗憾的目光里,从师兄弟们窃窃的私语里,从对手的怜悯,蔑视和叹息里。鸡鸣即起,人定乃休,日常行坐,不离剑一步,这可以让他在短短数年之内脱颖而出,成为备受瞩目的后起之秀,但却不能撼动那无所不在的名为师无畏的法则。他是老虎兴尽而去后被仓促推举的猴子,被赋予无能承担的重任,他能做到的每一件事,都只是说明他做不到另一件事。他战胜的每一个对手,都指向他无法战胜的对手。他是否无法战胜师无畏,这有待商榷,因为两人没有真正比试过,但对师无畏以外的人,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那问题就不在于师无畏。后来他败于飞云涧,输掉了镇派之宝碧玉簫和整个苍梧的颜面,对着面壁三年的重罚,生平第一次选择了违逆。

      这个决定并不明智,因为根据经验,这条款不是不能商量。其实这数字应该很灵活,掌门对他也一向算是仁慈,如果他表现得好,三年可能很快会变成一年,一年又变成半载;纵使输了这次,他仍是苍梧最出色的弟子,一旦到了用人之际,长老们不得不把他捞出来戴罪立功,那刑期随时都会结束。但他鲁莽地选择了自由,并且马上就为此付出代价。有人向他走近。有人要碰他握剑的手。他手腕猛地一抖,溅出一道温暖的血迹。
      “别怕。”来人轻轻地说。“我不碰你的剑。”

      “他拾个人不奇怪,为什么留下你?”风入松说。“当然是因为你的剑。”
      寄白石道:“这至少证明我有一把好剑。”
      “跟你们相比,我不懂剑。”风入松说。“但我相信他的眼光。”
      他满怀同情地摇摇头。“多年愿望付诸流水,这次他一定伤心坏了。你既然在他家白吃白住了这么久,就应该负起一些基本的责任,尽可能地给他一些安慰。”
      他的每句话都可谓很有道理,但不知为什么每句话都让人很难接受。寄白石道:“他不需要安慰。”
      风入松道:“你还太年轻。这世上是个人都需要安慰。”
      寄白石道:“他为什么这么想要这把剑?”
      风入松道:“也许他想要的并不是这把剑。”
      他看了一眼窗外,悠悠开口。“奚青尘的父亲,曾经是江浙一带有名的剑客,算得上一派宗师,门下也有二三十弟子。别看你们那院子现在像个鬼宅了,当年也曾是人来人往的。”
      寄白石漠然道:“这又有什么法子。”
      风入松:“不错,你们江湖人,向来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奚前辈跟人约战受了重伤,不治而亡。奚青尘那年才十六,一声不吭把门人都遣散,家产都变卖了,一个人在那岛上过日子。现在过了十来年,他突然跟我说,想要铸一把剑!”
      寄白石道:“他想要报仇?”
      风入松道:“很难说。也许他只是想要这把剑。”
      寄白石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你醉了。”
      风入松笑道:“胡说,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醉鬼。别看我这样,我也喜欢酒,酒是好东西,奈何有的人不知节制!”他一口饮尽杯中的残酒,拍了拍寄白石的肩膀。“你就很知道节制,我特别欣赏。天色不早了,我已经多耽搁了半日,你回去好好安慰一下奚青尘。也许,买个新杯子给他。跟原来一模一样的。”
      他起身走向楼口,寄白石突然问道:“你欠他什么?”
      “后会有期!”风入松高声说道。

      他一走似乎就随身带去所有的响动,这个无所事事的午后突然之间静得瘆人,连楼下伙计打碎了一只碗碟的声响,也尖利的盘旋在那里久久不散。下方飘飘摇摇传来一阵哀婉的乐音,寄白石走到窗边,低头看着对面的利行堂。门前挑着白幡,进出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有人在身后叫他:“小石头。”
      寄白石回过头,师无畏正坐在风入松方才的位置。寄白石只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街道那一侧。师无畏摇摇头:“真的不是我杀的。”
      寄白石道:“我没说是你杀的。”
      师无畏道:“不愧是小石头,目光如炬。你那两位朋友不像你这样了解我,所以为免误会,最好是你向他们解释解释。”
      寄白石:“不去。”
      师无畏笑道:“好吧。你的朋友如果来找我的麻烦,那时可不要抱怨说我没提醒过你。”他仔细的将寄白石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小石头变大了不少,是大石头了。掌门身体还好吗?”
      寄白石道:“我已经不是苍梧山的人了。”
      师无畏吃了一惊。“怎么,连你也跑了?你是拿我做榜样吗?这怕是行不通,小石头,我的经历是不可复制的。\"
      寄白石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走向楼梯口。师无畏一拍桌子,抢上前去堵住。寄白石右肩微动,嗒的一声,半截筷子掉在楼板上,沿着木阶向下滚落。师无畏惊讶地看着手里剩下那半截,叹道:“看来我今天是留不住你了。”
      寄白石道:“你若实在没有事做,可以再去江里游几圈。”
      师无畏道:“这你就不懂了,每天早上一个冷水澡,可以延年益寿。”他压低了声音笑道:“算了小石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闲,至少没有闲到半夜翻墙进去看杀人的地步。你听说过暗陀罗吗?”

      由于这不很愉快又浪费时间的意外,寄白石紧赶慢赶,还是未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岛上。他在江边等了许久,才有一个熟识的渔夫载他过去。他想奚青尘大概已经用过了晚饭,他那份留在锅里热着。入夜后虫鸣铺天盖地,萤火在四周飞舞,熟悉的石径带他回到门前,大门一如既往地虚掩着,寄白石推门进去,却发现院中漆黑一片。
      他将带回的蒲包放在院中石桌上,走近奚青尘的卧房。房中也寂静,寄白石走到桌前,正欲点灯,忽然脑后响起一声大喝,随后重器破空而下,寄白石将头一偏,那重器擦过他肩膀砸在地上,听声音似是棍杖一类。
      房中居然藏了个人!
      寄白石一身冷汗,拔剑在手。黑暗中只能听声辨位,这种对手一般都是伺机偷袭,动作以隐蔽为先,那柄杖却抡圆走正,大开大阖,格挡间传来磅礴力量如惊涛骇浪,震得他手臂隐隐发麻。他好胜心起,不退反进,两人顷刻间过了数招,斗室逼仄,方圆不过丈许,那人动作如此豪放,却不曾碰到一件家什器物。寄白石越发心惊,想到昨天他贸然对风入松出剑,今日就被人暗算,这现世报未免来得太快,正焦灼间,忽然一道光芒射入,照亮了对方手中的锡杖。“都给我住手!”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动作,一起看向那光源所在。奚青尘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做什么,做什么?还嫌我这点家当不够糟蹋?”
      他这话好像意有所指,寄白石突然觉得有点委屈,但他还没开口辩解,那人已先道:“不关寄少侠的事,是贫僧率先冒犯。素日听你赞叹这样好剑,难免好奇心起,想要见识。是我着相了。”
      他声音深醇浑厚,仿佛山寺曙钟。寄白石这才详细打量此人,只见他身形高大,肩背宽厚,一领缁衫,一双木屐,粗硬头发短短的不过半寸,似是剃后重新长过,虽然神情温和,但浓眉虎目,自有一股金刚威严。奚青尘道:“哦?那你现在见识了,作何想法?”
      那人道:“苍梧俊秀,名不虚传。”
      寄白石本能将头一低:“大师过誉了。”
      奚青尘和来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他语气比平时还要轻快,情绪比平时更加高涨,几乎亢奋到了一种不自然的地步,已经全然看不出昨日的失落之色。“这是南亭,如今是半个和尚了,当年算是我的师弟。”
      寄白石谨慎地又看了南亭几眼,虽不能排除有的人天生面相老成,但对奚青尘这话,他无法克制自己的保留态度。奚青尘立刻就猜到他想什么,不服道:“怎么了,他虽比我大两岁,但入门比我晚,难道你们苍梧山,是按年龄排座次吗?”
      南亭笑道:“是,师弟不敢僭越。”寄白石看他二人叙旧,感觉腹中饿得火烧火燎,试探着问:“我去准备晚饭?”
      奚青尘道:“不用,我都安排好了,方才到后山取了些酒。”
      寄白石:“大师一个出家人,不必持戒吗?”
      奚青尘一挥手:“无妨,我们喝着,他看着。”
      寄白石:“我在外面喝过了。”
      奚青尘挑眉道:“什么意思,你不肯陪我?”
      他少有这样不依不饶的时候,寄白石心里那股邪火从腹内延烧到喉咙,只得说:“不是不肯。”奚青尘道:“这才像话。”三人转到厨房用晚饭。他这里院落虽大,房屋虽多,只有两间卧房,一间书房兼做会客室,厨房兼做餐厅,其余都早无人迹。平日鲜有客来,两人也懒得打扫,寄白石心中盘算了半天,最终假装不经意的问道:“大师今夜可是要在此留宿?”
      南亭道:“昔日我在此学艺时,住廊下第三间。”
      奚青尘道:“不好意思,你那间屋子早已让给了虫蛇鼠蚁。收拾明天再说,你先跟我凑合一宿。”
      啪嗒一声,寄白石筷子掉到了地上,连忙俯身去拾。他抬头见那两人都在看着他,结结巴巴地提出:“书房也有一张卧榻。”
      “那太窄了,只能用于小憩。”奚青尘歪着头说。“还是你想现在立刻去收拾一间出来?大半夜的费这事干什么,我床那么大。”
      寄白石急中生智:“大师也可以跟我住。”
      奚青尘更加惊愕。“不了吧,你俩又不熟。”他来回看着寄白石和南亭,若有所思。“还是说你对他一见如故?这可了不得。南亭,你看白石是不是有善缘?”
      南亭道:“一切般若,皆从自性生。少侠本性通透,无需外求。”
      奚青尘:“哟。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大师都不肯行方便,渡一渡我?”
      南亭道:“你尽管安住烦恼中,渡你做什么?”
      奚青尘仿佛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又笑得直不起腰来。寄白石在一旁听他二人言语,觉得大有门道,但又不好意思问,心里暗暗着恼,当即下定决心发奋读书。饭后他趁着酒意潜入奚青尘书房,果然架上有一排密密麻麻,都是什么什么经,他就随手抽出一本,回自己房中研究去也。
      三刻钟后寄白石醒过来,桌上灯火早已熄灭,只听得屋外蛙鸣虫噪直如鼓乐喧天,震耳欲聋,好像也在对他大肆嘲笑。寄白石一时心灰意懒,突然觉得不对,他读经做什么,他又不是要去做和尚!他干脆披衣而起,走到屋外。夜凉如水,月华洁净,昏头涨脑被风一吹,便有几分清醒之意,也觉得自己今日举止大为反常,暗自决定把账都算到师无畏头上。奚青尘房中也是漆黑一片,细听却还能分辨出断续交谈的低声。

      寄白石想道:“他师兄弟这么多年不见了,想是有许多话要说。”忍不住走近几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悚然而止。没头没脑只听见奚青尘笑道:“出家人尚有这个在?”南亭道:“是你有这个。”余下便听不清了。寄白石回到房中,辗转整整一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