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为你缄默》阚千星

1、昨日之日㈠

　　从成年起，我便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境。

　　梦里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女性神族。她的发是满月淡淡的光辉，眸是翡翠莹润的浓绿，发间别着一支神鸟金色的翼，身形在浓郁的黄昏中缥缈地流动。我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深切地感受到她神情中刻骨的哀伤。

　　她口中呼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可我总是觉得，她是在叫我。

　　每每从梦中醒来，我都会感到头针扎一般绞痛。我攥着凌乱的褐色短发，大口大口地呼吸，但仍喘不上气。宛若灵魂深处有什么人紧紧拉住我的手，不顾一切地想要挽留我。

　　她在呼唤谁？

　　她在呼唤哪个名字？

　　那轻柔的声音充斥着绝望的痛楚，响彻我的梦境，又穿透幻想与现实的界限，在我的识海里激荡，像一把刺痛人心的刀，一次又一次在我的伤疤上刻画，血液顺着刀口溢出，腥气窜入鼻腔，无望的情绪裹挟住五脏六腑。

　　痛苦达到顶峰时，我已分辨不清满耳的嘈杂来自哪个方向，甚至捕捉不到耳边究竟是蜩螗羹沸，还是万籁俱寂。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女神族的脸，手抚过她白玉般细腻的肌肤，触碰她苍白而冰冷的唇，看着那唇瓣张开又合上，做着无声的口型。

　　她叫我，希尔拉。

　　战争女神，希尔拉。

　　我合上沉重的眼皮，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睡，再次醒来时，我遗忘了梦里的一切，连那双森林般的眸也被抛却在记忆之外。我摁住胸口，其中跳动的心脏隐约作痛，脑海里萦绕着淡淡的悲伤。

　　“你怎么了，卡珊德拉？”

　　当我眼底下挂着青白，心力交瘁地走进坎贝尔第一贵族骑士学校的大门时，在一旁站岗的风纪委员将我拦下，关切地询问道。

　　我侧过头，入眼是一头熟悉的金发，在天幕上中心照明晶石的光芒下，有如流动的太阳，其下是一双犹如宝石一样的湛蓝双眼，温柔地望着我。

　　“伊维特学姐，”我皱起鼻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没事，只是没睡好。”

　　伊维特微微蹙眉，面色不太好看，向我追问道：“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我记不清了。”我一面摇头，一面竭力地搜刮着记忆，妄图在识海的最深处搜索出几个梦境碎片，但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火光，宛若花海一般怒放，天穹上也仿佛燃起滚滚烈火。

　　我倒吸一口凉气，蹲下身，伸手支撑住额头，迷茫地眨着眼睛。伊维特连忙拍拍我的背，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急切道：“你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我揉了揉太阳穴，缓慢地站起来，坚定地说。

　　伊维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让我进门，又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有事和我讲”之类的话。我点点头，拿出怀表打开，看了眼时间，表情一僵，飞奔去教学楼。

　　纯白之鸽衔着金枝横掠于空，羽翼隐没于天际，犹如白纸上滴落的一颗水珠。康斯坦丁的苍穹失去太阳，随之失去了淡蓝的色彩，化作一摊清白的雪。

　　“我以前居住在中心城，孩子们，我是亲身经历罪神杰拉尔丁反叛的那一天的。”历史老师左手架着烟斗，缓缓吐出一口烟，用课本在白色的烟雾中拍了拍，似是要拂去历史的迷雾，挖掘书页之下的真实。

　　“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终末的黄昏’那一夜。天穹上巨大的红日如同被恶兽吞食，缓缓沉没在地平线下。万物连成赤色的火海，远比如今的星辰耀眼。

　　“一切都被染上了血色的火光，可四周冷得像是漫长的凛冬。杰拉尔丁陛下……不，是罪神杰拉尔丁……她的银发向下淌血，脸上也满是鲜血，她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每一滴血都来源于我们的同胞。她站在平地上，就如同站在高台上。”

　　历史老师面前的烟雾散开，我清楚地看到他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躯，“那一夜，她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你们留在这儿，是月神的期盼吗’，另一句是‘希尔拉，你会留在这儿吗’。”

　　希尔拉，你会留在这儿吗。

　　桌子掀翻落地时重重的一击，玻璃破碎时清脆的声响，一道尖锐的尖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好似划破了我的耳膜。连绵的冰冷火焰，在我的视野里蔓延。

　　希尔拉。

　　希尔拉。

　　“希尔拉。”

　　一个声音如云雾般散开，带着淡淡的忧伤，缥缈地浮动在我身边。我回过头，一个单薄的身影在弥漫的战火中时隐时现，她的神情是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我下意识地想远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拦住了我的去路，痛苦将我严严实实地裹住，内心深处有人遥遥呼唤我。我的人像要被撕成两半，不同的情感霎时间在脑海一齐迸发。

　　但我握着刀的手却分毫不曾动摇，刀尖已划破地上不省人事的男性神族的皮肉。

　　“希尔拉，你说过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的。”

　　她温柔的话语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大概听清了语句，但一个字都没有消化。我不顾一切地摁住刀，挣脱了灵魂深处巨大的束缚，用手直接掏进那男神族的身体内部，取出一颗晶蓝色的神核。

　　虚幻的气氛瞬时变得沉重。她的面色一下子沉下去。周遭的一切在眼前扭曲放大，宛如阴云压城一般扑向我。

　　她抬起一只手，作出准备进攻的姿态。

　　我狼狈地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一只手撑地，试图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摔倒，再次撑地，再次摔倒，如此反复了许多次，我终于从地上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神核，一双写满倔强的眼睛毫不示弱地与她对视。

　　战场是混乱的，而此刻我耳边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高抬的手，最后忧伤地望了我一眼，脚下升起六芒星型的白光，那刺眼的白光，让我的眼睛短暂地失明了。

　　我不敢伸出手摸索着前进，因为我怕手中的神核会因此掉落，只好陷入漫长的等待。

　　当一个人遽然陷入黑暗，那他将会感到时间无比的漫长，当一个人在沉默中独自等待，他的时间亦会被拉长。我在黑暗中独自等待着，幽冥般的寒意刮着我的皮肤，像在拆解一一具白骨。

　　一团白光慢慢靠近着我，起初指尖仿佛被烈火灼烧，紧接着全身上下都贴着莹莹的暖意。悲戚沉没其中，显得愈发难耐，撕扯着我的□□。

　　是谁在呼唤？

　　她在呼唤谁？

　　我听不见一切声音，亦看不到任何事物，但我坚信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另一个灵魂。她轻启双唇，声带靠拢，与空气共鸣，念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她一遍又一遍叫着，那名字便一次比一次清晰。

　　她在叫，卡珊德拉。

　　坎贝尔第一贵族骑士学校甲级学生，中心骑士团预备成员。在平叛之夜，从阿尔海吉神族手中夺走了弓箭之神的神职，而成为建校以来第一位获得全额奖学金的学生。父母为倒影之神的附庸神族，死于平叛前夜，除此之外再无亲眷。

　　这是我，我是卡珊德拉。

　　我竭力睁开眼，一片跳动的灿金映入眼中。我用力地咳嗽了两声，一双柔软的手握住我的手，那手的主人急忙道：“卡珊德拉，你没事吧？”

　　“伊维特学姐，”我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学校医务室的一张病床上，“我怎么了？”

　　伊维特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噤声。看到我点头，她扶着我支起上半生，靠在床头，然后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推开了医务室的门，恭敬地道：“瑞比娅殿下，卡珊德拉已经醒了。”

　　走进门的女性神族有一张母亲一样仁爱、神皇一样慈悲的面容，让人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她身着一身淡金色的华服，宛若身披银河，金发上缀着一支洁白的神鸟之翼，彰显出其身份之尊贵。

　　我左手搭上右肩，低下头，“瑞比娅殿下，向您问候。”

　　瑞比娅的面上是一成不变的温和笑意，她坐到我的床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的孩子，不久之前，生命之河为我传来讯息。她说，有一个孩子正饱受梦魇的折磨。”

　　“我想，你愿意和我分享，你梦到了什么。”

　　“前弓箭之神谢伊。”我迅速地说道，刻意省略了部分内容，这些年来我一直将其埋藏在心底，不为外人所知，“我梦见了平叛之夜，我杀死他的那一幕。”

　　“没有别的吗，孩子？你再想一想。这对康斯坦丁尼亚很重要。”瑞比娅亲切地说道。

　　我伴装思考了一段时间，但答案却丝毫没有犹豫，“殿下，真的没有了。”

　　瑞比娅微笑着起身，一双金色的眼眸从高处向下望着我，面具上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过了一会儿，她才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调，向我和伊维特告别：“好吧，孩子们确实容易遗忘梦境，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你能想起来的，对吗？”

　　我故作为难地蹙眉，“我尽量，殿下。”

　　“好孩子，”她的笑容里似乎带了几分真心，恢复了以往的亲和，“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我和伊维特一齐曲起左臂，手微微握拳，抵住额头，行礼道：“向您道别。”

　　伊维特倚在窗边，望着瑞比娅的身影从教学楼走出，穿过广场，走出大门，顺着大道一路向前，直至消失在视线中，才斜斜地看了我一眼，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漠。

　　“你梦到了杰拉尔丁，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