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 暖》锦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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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义平伸手抓抓头发，转头看着办公室一角，几乎淹没在黑暗阴影里的小酒吧，像是在对着另一个人说话似的。

　　一秒两秒三秒。

　　贺义平权当任韪弃权，大方地公布答案：“有二十年了。我与你，晨安与韩菡，我们在幼稚园时就认识了。”贺义平作出老头讲古时特有的感叹语调，过分夸张地。

　　“在我印象中，小时候你跟韩菡老是一起行动，一起上兴趣班，一起上下学，连课间活动都是在一起玩医生与病人的游戏……”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场景，义平的话语被一个模糊的笑容打断了好一阵子。

　　“你一定难以想象，那时的我，打从心底羡慕你们俩个……总觉得你们怎么会那么开心呢？到底是什么让你们这么快乐呢？所以后来想方设法拉上晨安硬是要加入到你们之中……晨安这家伙是友情泛滥主义者，那个时候的他，是谁给他好吃的，他就跟谁好，一点节操都没有的家伙。在这方面，我可能反而太有洁癖，轻易不跟人混熟。而韩菡，则比我更敏感内向，他除了你之外，对其他人基本不会多看一眼……而你，大约注定是领导型人物吧，不用费什么劲，便总是有一帮人愿意听候你的差遣指挥，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样子，霸道又独断，用天才的智商使教师难堪，欺负懦弱的同学，向高年级的学长挑衅，横行校园，还有什么过分的事情是你没做过的？但就是这样的你，不知为什么，只有韩菡拉一拉你的衣袖，给你一个眼神，你莫名其妙地便会依从他的要求，停止那些在小学生看来很酷，其实幼稚无比的恶作剧……有的时候我不免会想，如果没有韩菡，你到底会变成一个多可怕的人……

　　而我从那个时候就感觉到了，虽然你们接纳我跟晨安一起行动，但我们俩从来没有谁真正融入到你们之中……后来果然，一个并不漫长的暑假之后，你们就比以往表现得更亲密大胆，公开表示在一起了、相爱了、是彼此互属的恋人关系了。

　　说真的，当时我们一点都不惊讶于你们的相爱，但你们相爱之后的相处模式却让人惊讶无比。”

　　义平说着，摸黑走到吧台，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光线，动作缓慢地给自己跟任韪斟了两杯威士忌。

　　“一个本来就偏内向，在爱情中却越来越放弃自我，放弃周围的世界；另一个享有这份全心全意爱恋的人，却越来越没有自信，总是害怕失去对方的样子。”

　　义平举起杯子，浓郁的酒香窜入鼻端，浅浅品一口，没加冰没兑水的纯酒液，滑过舌头时，仿佛火山爆发后降下的天火，毫不留情地点燃了每根无辜的舌蕾。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有一个人类遇到了天使。爱上了天使。因为害怕天使离他而去，他便打造了一座巨大的铁笼。但还是不放心，一重又一重的铁链围了一圈又一圈。但他还是害怕，甚至想要去折断天使的双翼，使得天使永远不能离开自己……只是，失去了双翼的天使，还是天使吗……”

　　一口接一口，半杯威士忌很快见底，义平闻到自己呼出的气息里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浓郁的酒香。环视室内，黑影层层叠叠深深浅浅。视线回到任韪的身上，他侧身靠在透入街上光亮的落地窗前，那忽闪不定的幽幽霓虹照亮了他那半张俊美魅惑的脸，而另外半张，依然神秘地隐在黑影里。

　　“黑暗里总是藏有怪物……这就是在电灯发明之前，人类害怕黑暗的臆想……”

　　莫名吐出这么一句寓言故事般句式的义平，仿佛醉了一样，步伐蹒跚地离开酒吧。

　　“那一杯是你的了。”回身指指吧台上剩下的那一杯酒，义平如此说。

　　任韪一动不动，他不知什么时候稍稍后退了一小步，整个人已然全部隐在光线照射不到的黑影里。在这一刻，义平的视线连他那模糊的身影都捕捉不到了。

　　走到门口的义平略一踌躇，他回头，大约对着任韪隐身的方向，问道：“要开灯吗？”

　　良久的无声安静，仿佛黑色的阴影吞噬了义平的话语般，然后义平才迟钝地领悟到，这就是任韪给予他的回答。沉默。

　　是啊，只能是沉默了，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义平感到自己还有什么想说的，但思绪没有立刻化为语言，稍一迟疑便消失无踪了。

　　门开了。门关上了。义平离开了。办公室里的空间恢复到义平进来之前的压抑气氛，但又似乎有点不同。十分难以察觉的，这么一小点不同。

　　任韪觉得心脏像是被谁掐在手心里似的，心痛到无法承受。

　　他知道的，韩菡讨厌他的不够坦白，不止在这件事情上，他向来都对韩菡不够坦白，除了那浓到藏也藏不住的爱意。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

　　如何坦白呢，这么一份丑陋而自私的真实……

　　他害怕韩菡的成长，害怕韩菡的成熟，害怕韩菡的改变，害怕韩菡在这个宽广的社会里遇上比他金任韪还重要的东西，他害怕，成为韩菡不得不进行的选择中，被放弃的那一个……

　　已然看见苗头了不是吗，韩氏正渐渐在韩菡的心里增加着分量，迟早，这会成为韩菡心里割舍不掉的一部分。韩爷爷是最了解韩菡的不是吗，所以才会这么狡猾地留下那份遗嘱。哪怕韩菡最后选择了任韪，但他的心里，也永远地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疙瘩。

　　所以，金任韪抢先一步下手了，他根本不给机会，让韩氏在韩菡的手里多呆一刻，连根拔除地，将韩氏全盘接收成为金家的资产。是很卑鄙没错，而且不自信到愚蠢的程度，就像义平说的那个关于天使的故事里的人类一样。

　　但任韪觉得那个意有所指的故事，像个笑话，如果让他来添加创作的话，那真实的情况就是，爱上天使的，不是人类，而是个伪装成人类的怪物，是个对于天使来讲，低等到连人类都不如的家伙，所以，才会这么的害怕天使的离去……

　　愚蠢的，不是它那试图折断天使双翼的行为，而是它的爱情。

　　这么一份愚蠢的，不自量力的，却全心全意的爱情。

　　它力图给出一份足以配得上天使的，完美的爱……但可惜，它的本质是怪物，是一个天性自私，心机深重，残酷无情的怪物，所以，难免伤害。因为它的不单纯，所以它尤其害怕天使会发现它的秘密，所以，它用了这么一个接近禁锢的方式，来守护它的天使，保护它的爱情。

　　不能开灯。因为真相不能大白。

　　怪物只能隐藏在黑暗里，因为它害怕，害怕自己丑陋的面目，会被深爱的人窥见。

　　试问，谁……会爱上怪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