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陆》冰箱里的夏虫

16、一月之限

　　此后，陆周行便在李家兄妹的小农庄里住下了。李家是一户小农场主，雇了十来个农民，生活倒也吃穿不愁。陆周行白天出去找长沙任氏的线索，晚上在客房休息，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里，长沙任氏再没有找过李大黑的麻烦，就好像那场骚乱从来不存在一样。陆周行也就此断了线索，再怎么打听也得不到更多信息。
　　他和已前去应天府的赵和、养病的江远通过几次信。姜白华辗转到了温州府，在百官的不断请求下不情不愿地下诏回宫。这一行，皇帝那边几乎毫无收获。
　　而徽王那里却有了新情报。那天那个侍女竟然是徽王埋在姜白华身边的眼线。据江远推测，姜白州本来打算趁着姜白华怀疑他与自己私下勾结时收买两人为自己效劳，结果却意外发现了江远也有所预谋。
　　也就是说，那次毒酒事件，以及宫宴上的刺杀，都是徽王一手排演的，想让他们怀疑到皇帝头上，与皇帝离心离德，进而为他所用。
　　徽王真是处心积虑如此。陆周行看完江远的信，随手便烧了。可惜，帝心如何，我又哪里不知。
　　火舌卷上信纸，也慢慢吞噬掉末尾的一句话：“应天府夏荷欲放，待君归，将为粉黛满池矣。”
　　陆周行看着信烧完，压下心中的不舍。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加上赶路的时间，来到长沙已近两月。虽然江远信中说自己状态非常之好，但赵和却告诉他，由于江远本身有一些旧疾，恐怕只能再撑不到一月了。
　　只剩一个月，他到底能不能找到长沙任氏家主，并且成功要到解药？即使在沙场之上面对千万敌军依旧面不改色的陆周行，也慢慢着急起来。
　　李家兄妹这些天也十分认真地在帮助他寻找线索，可是他们毕竟只是普通百姓，基本帮不上忙。但是在这方面帮不上忙，他们在生活中却认真地照顾着陆周行的衣食住行，让他可以安安稳稳地专注于寻找工作。对于他们陆周行很是感激。
　　这一天，陆周行在前去调查一个疑似长沙任氏的线索而无果后，回到李家的小居中，担忧的心情明显地摆在脸上。李大黑便善解人意地提出了带他出去散心。
　　“我们家附近有一个小湖，大家都叫它后湖，你还没去过吧？”
　　陆周行本想与暗处的下属商议接下来的计划，但看到李大黑为他担心的样子，不忍拒绝。
　　“那就多谢了。”
　　李大黑大笑数声，叫他妹妹：“小白，走吧，陪江贤弟走走！”
　　李小白正坐在小桌前缝着一只小荷包，听了这句话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开心或不满的神情，只是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去取外衣。
　　“李小姐若是忙着，便也不用去了。”陆周行连忙道。
　　李小白这才开口：“不要紧的。”
　　前一阵子长沙还冷得像冬天，这几日却突然升温，大有直接步入夏季的势头。晚间气温正好，三人走在秀气的湖边，才体会得到春天的感觉。
　　李大黑知道陆周行心中烦闷，就拼命找着话题聊。他自己本身也健谈，聊着聊着，陆周行心情好了没有不知道，他倒是讲得眉飞色舞。
　　“江贤弟，最近皇上去了趟江南，你知道不知道？”
　　陆周行笑了笑。
　　“你说说，皇上真的会是为了什么视察民情去的吗？反正啊我是不信。走这么远一趟多累，皇上好好地待在宫里，为什么要自己找罪受？我看哪，皇上实际上是为了……”
　　“哥！”李小白突然大声地喝止，尾音颤抖。
　　“有什么不能说的？”李大黑愤愤道。
　　“不要乱说话。”李小白神色恢复如旧，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行人。
　　李大黑表情很是不满：“小白，你胆子也太小了。你担心别人听见？好好，你自己听听其他人怎么说！”
　　说着，他随手扯住一个过路人：“这位兄弟，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说说，咱皇上这次为什么去江南了？”
　　“因为陆将军啊。”过路人轻轻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陆周行心头一紧。
　　“这是……什么意思？”
　　李大黑朝他妹妹笑笑，对陆周行说：“你还不知道吗？大家都传言皇帝是为了处理陆将军在江南的亲信爪牙。陆将军前些年屡立奇功，可是最近却有独掌兵权的野心了啊。”
　　“哥，不要乱说话。”李小白扯了扯李大黑的袖子。
　　李大黑不理她，继续道：“而且啊，听人说陆将军最近和江首辅走得近。你想想，这一文一武狼狈为奸下去，天下究竟……”
　　李小白拽住他的手颤抖起来，李大黑注意到了，便及时止住了口。然而，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已完完整整地流露了出来。
　　陆周行却如一桶凉水从头浇至脚底，浑身上下仿佛回到了冬季。
　　李大黑还补刀：“我早就觉得那姓陆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竟然连远在长沙的人都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姜白华？姜白州？亦或是……江远？
　　陆周行为自己辩解：“我觉得陆将军应该不是那种人……”
　　他真的不是啊。
　　“胡说！”李大黑语气带着怒意。
　　……真的不是啊。
　　“唉，这些人的心思，谁知道呢。”陆周行只好妥协。
　　李大黑一聊到高官们的事情，就关不上话匣子。李小白提醒了几次，他依旧我行我素地说着。陆周行只好听了一路自己、江远与各位同僚的话，憋了一肚子无奈却无从发泄。
　　而警觉如他，却竟也并未发觉黑暗中的一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江远在给陆周行的信中说自己身体状态很好，其实都是假的。毒性牵动了以前的旧疾，他的病情比太医们预料的还要严重。在陆周行前往长沙之后的短短一个多月里，他已经渐渐发展到一天中有大半天时间昏迷不醒了。
　　程涛焦急万分，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他，解长生与赵和则四处寻医问药。可是民间的方子虽有很多，他们并不敢给江远试，因此寻来了好多却也只是放着，没有一点用处。
　　这日，江远又沉沉地躺在床上，发起高烧，解长生手忙脚乱地帮着程涛，却发现自己只能帮倒忙。她默默收手，走了出去。
　　赵和在这里多日，也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从只言片语中看出了解长生的心结。见到她沉默离去，他便跟了出来。
　　“你知道江学士的事情背后是谁吗？”
　　待解长生站定，赵和便在她背后开口。
　　“是那什么长沙任氏。”解长生一直知道他在自己身后，不过并没有对此多说什么。
　　“不对。”赵和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这件事太过复杂，所以他们不便同你讲。但我觉得有些东西你还是可以知道的。”
　　他擦了擦两人身边的一张长椅，请解长生坐下。
　　“江学士在朝中有很大一股势力，大到令很多人忌惮。包括各方大臣，亲王，还有……我们将军，以及皇上。”
　　解长生静静听着。
　　“有很多人想要他的命。我们猜测，长沙任氏很可能隶属于某个利益团体。”赵和的目光中有一种安定的力量，“长沙任氏不可小觑。只要他们想，加害江学士的机会有的是。”
　　解长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谢谢你，赵先生。我只是……”她苦笑。
　　“不要去承担不该属于你的罪恶。”赵和轻笑，“你并没有力量能够左右江学士的命运，不是吗？”
　　解长生不语。
　　两人在应天府江远住处不远的小长椅上就这样默默坐着。
　　“我想知道那些你们认为我不能明白的东西……”她突然开口。
　　“嗯？”赵和一愣。
　　“关于朝堂的这些事情，我想知道我可以知道的全部内容。”解长生低垂眼帘，“我不想就这样糊涂地……也许会被人利用，也许会不小心做错什么……我不能成为我朋友的累赘。”
　　赵和心中一颤。
　　“乐意效劳。”

　　姜白华这一趟江南之行，除了一点微乎其微的收获以外，只是徒然消耗了大量钱财。姜皖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就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几乎夺走了他全部的精力。
　　姜白华从未后悔过当年的政变。太子姜白景与他同为皇后所出，可是却是废物一个，满口仁义道德，内心里却是个懦夫。他自认为比姜白景强一千倍一万倍，大陈在他的手中才可以更加繁荣富强。
　　将君主之位让给更有能力的人，这有什么不对？凭什么他仅仅因为比自己早生了一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整个江山？
　　他才应该是能够坐上至高之位的那个人，他才应该成为大陈的君王！
　　那一年，当他听闻陆老将军与太子之间的那件事情之后，姜白华便明白机会来了。
　　那些年间，他早已暗中在朝堂扶植了许多亲信，陆老将军的加入更是令他的政党大为壮大。他趁先皇病重，设计放火烧了东宫，本来只是打算让他顺水推舟命自己为太子，没成想，先皇竟然就此驾崩。
　　在深宫中，所谓骨肉亲情淡得像个笑话，姜白华所忧只是其他皇子会来争位。他仗着这么多年的积累，压制住其他皇子蠢蠢欲动的野心，顺利地登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最高位。
　　随后，他便如历来所有来路不正的皇帝一样，对功臣鸟尽弓藏，对他人不再信任，害怕会有人沿着自己走过的路，颠覆自己这问心有愧的政权。他慢慢变得事事多疑，不敢相信别人的每一句话。与此同时，他在治国上的野心渐渐消减，沉重的压力逼迫他认清了自己的无力。可是他是天子啊，天子怎么可能无能？他将一切失误迁怒于臣子，逃避掉所有自己的恐惧。
　　事到如今，姜白华死死抱紧沉重的皇冠，再也无法也不愿回想起少年的自己。那个满腹怀才不遇的皇子、想成就一番事业的梦想家。
　　如今，姜白华只想坐稳自己的宝座，只想紧紧握住自己的江山，像一匹绝境中的孤狼，孤注一掷地坚守着自己仅剩的猎物。
　　自从那场改变了一切的大火之后，这场事件中牵扯到的所有人，都已彻底地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在命运的玩笑面前，究竟有多少人还能坚守住自己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