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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啪,人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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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五月里,春光尤其明媚,不似往年梅雨连绵之际,恨春愁、难将息。
白沐笙睁开双眼看着窗外异常清晰的景观花,第一次看清楚了,原来那是一株株互相依偎着的莹白梨花,在暖风中摇曳身姿。
许久没有睡得这般通透,她动了动四肢,竟意外地觉得身体轻盈放松,一个使劲坐了起来,麻利得像是回到了少年身强体壮的时候。
这是回光返照了?
她摸索着下了地,腿脚也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正待走上两步,转过身却发现,「她」竟然还躺在床上。
白沐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它不再是布满黄斑褶皱,摸上去也是细腻光滑富有弹性。
她看着诚实映照着屋中陈设的镜子,恍然间意识到什么。
原来她已经死了。
死原来是这样的吗?阳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过,投射在躺着的「她」的躯体上,看着也与活人没什么区别。
白沐笙看着「她」平坦的眉目,死时应该没受什么罪,生命就这般悄悄地逝去,无声无息。
伸手想再触碰一下自己的躯壳,从额到唇,却惊讶地触摸到了另一个人的指尖。
她顺着指尖的方向望去,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的轮廓。
看那动作,它跪在「她」的躯体身边,竟是低头想要触碰的模样。
白沐笙试探着在它面前挥了挥手,它却毫无反应。
这是什么人?
正担忧它是不是在对「她」做些不好的事,犹豫要不要拉开它时,有人敲了敲白沐笙的房门。
“咚咚咚。”
“白奶奶?奶奶你起来了吗?”
没有听到回应的护工开门进来,想喊白沐笙起床。
凑近摸到了「她」的皮肤时,年轻的小护工像是受到了惊吓,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没多久「她」就被穿上了伤葬服搬上了火化车,白沐笙好像没法离开「她」很远,便一路跟着去了火葬场。
在场是白沐笙零零散散几个不太相熟的亲友,唯二喊得上名字的竟只有她的妹妹和外甥。
是。她这一生过得寡淡无味,没有婚姻,没有儿女。
望着那些围着「她」或冷漠或悲戚的亲友,除了她的妹妹以外也没有哪个是真正与她相熟。
临来入棺时,白沐笙的妹妹哭的大声,可她也老啦,被外甥搀着抚摸着姐姐的棺椁,吚吚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白沐笙也有些伤感,过去抚慰似地抱着她轻拍,当作是临别的拥抱。
其实她也没什么不满与遗憾。
这一世她将孤独引以为宿命,实现了自己的个人理想与社会价值,甚至无病无灾,可以说得上是人生赢家。
可她拥抱着妹妹,眼中却只看到那个模糊的它,看到那个一直抱着她的棺椁,安静不置一声的它。
它是谁?和她一样死去的人?
如此情深意重地跟了她一路,难以想象生前的日子里是否也是如此,莫不是哪个爱而不得的追求者吧?
白沐笙被自己的想法逗乐,带着铜臭的老太太,哪来的什么追求者?
想着心里若有若无的一丝期待与妄想,她自嘲地背身离开了场厅。
来到火葬场等骨灰盒的时候,她看着鲜红的“白沐笙”三个大字在滚动屏上自下而上,还是忍不住有些愣神。
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这一辈子太过于平淡,说不遗憾都是自欺欺人。
还在一人饮酒醉的状态里无法自拔,肩膀上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打断了她的怅惘。
白沐笙转过身去,见是个40多岁的中年人。
他非常自在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唏嘘着说:“别看啦,死都死了,得接受现实。”
白沐笙这才意识到对方也已经‘不是人’了。
可在她眼里他和正常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又是怎么辨认出来的?
这么想着她就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死了?”
那男子却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白沐笙,伸手指了指脚下的地砖:“恐怖片看过没?鬼是没有影子的。”
白沐笙顺着他的指尖低头一望,原来如此。
这一路白沐笙只注意了人的状态和面相,反倒忽略了这个最常见的细节。
男子像是起了聊天的兴致,开了话匣:“你活了多少年?”
“83。”
“豁,那可比我还大10岁,高寿啊老太太。”
他说着翘起了二郎腿,像是感慨一般叹了口气:“倒是没想到死了竟是43岁的样子。”
白沐笙见他笃定的样子些许好奇:“43岁?为何这么确定呢?”
男子似乎很满意她的接话,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块怀表,细细地磨砂,而后轻轻递给了她:“你看看,这是几点?”
白沐笙接过那块并非特别名贵的怀表,打开表盖,秒针早已停止转动:“11点26分38秒。”
“对。上午11点26分38秒。”他边说着边点头,仿佛这串数字早已印入灵魂。
“电话里护士就是这么报的,我的女儿出生的时间。而后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在医院,护士告诉我说我出了车祸。”
他抬起交叠在另一条腿上的右腿:“我甚至因此失去了走去拥抱我的妻儿的能力。”
男子的视线离开怀表,他看着白沐笙继续说道:“而这块表,它在我裤子里被翻出来时,永远停滞在了11点26分39秒。”
白沐笙没有答话,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那样苦痛的经历,他却平淡得像是在讲一个离奇的故事。
“想来阎王还算有情,让我像是死在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尽管下一秒是无尽的悬崖。
白沐笙看着这个安慰过她‘死都死了,得接受现实’,却陷进回忆里出不来的男子,沉默着,而后突然轻笑了一声。
她说:“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在男子疑惑的眼神中,她捏住了怀表,将它轻轻地磕在了座位扶手之上。
金属与金属之间的碰撞,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意识到她举动的男人通红着双眼抢过怀表,按开表盖时声音震颤:“你这是做什么?!”
老旧的怀表是经不起磕碰的。
秒针由于碰撞位移而指向39秒的那一瞬间,白沐笙却轻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
“乐观些,我将你幸福的时光从43年增长到了73年。”
男子愣了一下,没听懂白沐笙的意思。
他迷茫地看着眼前小姑娘伸出的双手,一只比划了“三”,另一只比划了“零”,她笑得没心没肺:“整整增长了三十年呢!”
看看自己的右腿,又看看那个眼中藏着伤却又笑得真心实意的小姑娘,他像是被白沐笙气笑:“人都死了却还要欺骗自己吗?”
白沐笙也笑着反问:“那为什么人都死了却还要悲伤呢?”
男子低垂下嘴角,陷入沉默,她却自顾自地往下说:“与妻儿携手共度的日子才是最幸福的,不是吗?”
良久的寂静之后,白沐笙才听得男子释然的笑声:“你说得对,是我不通透了。”
白沐笙松了口气:“你能明白就好。”
那男子却又恢复了之前那怡然自得的模样,调侃道:“害!多这十年果真不是白活的啊。不过,老太太还卖萌,你这可耻啊!”
“呵,被萌到的人更可耻。”
男子豪迈大笑,他抖着腿问白沐笙:“那你呢?看你这样子才二三十岁,应该也发生了难以忘怀的事情吧?”
突如其来的反客为主让白沐笙有些无措:“…我?”
二三十岁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突然想起那个模糊的它,心上猛得一窒。
那个人。50多年前就走了的那个人,记忆过于模糊,他长什么样都已经忘记了。
曾经那般炽热的情感,现在回忆起来也是如同静水一般再无波澜。
“…我不清楚,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已经记不得了。”
男子闻言笑着看了白沐笙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确实,你这样乐观的人,不值得为过往而伤怀。”
白沐笙却哑口无言。
她回忆起平淡无奇的一生,唯一的那点波澜竟全是因为他,究竟是谁挣不脱?究竟是谁不通透?
可她还是笑着回道:“都过去了。”
那男子附和:“是啊,都过去了。”
他像是习惯一般望了一眼手中的怀表,却惊讶地像是发现了绮丽的瑰宝:“嘿!小姑娘!小姑娘你快看看!”
白沐笙被他拉住胳膊拽了过去,定睛一看,才发现原先停在8那个数字之前的秒针已经指向了9,并有条不紊地继续在向上转动。
那男子兴奋极了,他像是展示宝物一般将怀表举至白沐笙的眼前:“穷极我一生、寻遍了再多钟表匠都没有修好,没想到却只需要轻轻一敲!”
随着秒针发出的哒哒轻响,他说。
“原来向前走,就这么简单。”
话音未落,他的身躯突然变得透明而轻盈。
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感召,男子轻轻阖上双眼,慢慢漂浮起来。
狂喜不再,他语气温和的向着白沐笙说:“我好像要走了。”
白沐笙看着他奇妙的变化,竟觉得周身有暖意,可洗涤灵魂。
她站起身来询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随着身躯像泡沫一般融散消逝,声音也变得飘渺难寻,他说。
“我叫,林俊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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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消失了,白沐笙继续坐在原先的位子上发呆。
林俊益,在了结了尘世的执怨后,渡了己身。所以她现在这个状态,果然还是有什么业障未消,遗憾未了吗?
她回忆着林俊益走时的情状,猜测着她最终的归途。
她是会像那个模糊的轮廓一般,随着时间自然消逝或是定期被清理吗?
还是像林俊益一样,去到一个专属于魂魄的世界,在那里继续生活或是…轮回转世呢?
突然感觉膝盖一沉,打断了白沐笙的思绪。
低头一看,她发现那个模糊的轮廓居然又出现了。
看它的姿势,像是俯着身,把头枕在了她的腿上。
白沐笙有被吓到,它现在这是能看见她了?
她故技重施地在它面前挥手,甚至试着触碰它,它都毫无反应,好像只是下意识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到底是谁?”
白沐笙抱着一丝侥幸,伸手摸摸它的头发。
触感仍存,它的发柔软中长,绕着指尖,拍下去又翘起来。
可她的记忆实在太模糊啦,他的面孔都记不得了,更遑论他的发型呢?
白沐笙在火葬场坐了许久,它却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
看着白沐笙三个大字在滚动屏上放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再也看不到,她才意识到她在人世的唯一痕迹已消。
或许她的妹妹会帮她找个好点的墓园,白沐笙却想请她帮忙,帮她把骨灰撒进海里。
此后的时光该如何,茫然一无所知。
白沐笙轻抬起它的头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像是受到了吸力,就像是一种召唤,让她望向了窗外的天空。
这时白沐笙才意识到夜已深,大厅里的钟正指向23点59分。
她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逐渐飘了起来,穿过了火葬场透明的玻璃窗,向着天空而去。
手腕却突然被拉住,白沐笙下意识地望过去,却是它,像是凝视着她的双眸。
感受到越来越沉重的拉力,白沐笙的手臂被拉的发疼。
难道它飘不起来?
白沐笙正这么想着,却发现一点微光从它可见的指尖向它的躯体蔓延开去,渐渐的,他的手臂、胳膊也变得凝实可见。
看着它神奇的变化,白沐笙却觉得自己有些沉重起来。
她恍然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她也会飘不起来,急忙想要甩开它,它的变化却停止了。
然后它才晃晃悠悠地飘起来,拉着白沐笙的手一起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