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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自打从美国回来,箫儿再也没去过外地演出,说是剧团的经理吓怕了。这样真好,每天晚上回家,门一开就能看见他,不管多晚。
      我估计今天回来得半夜,早就打过招呼让他先就寝,可是一进门却发现,他还是坐在客厅里,电视开着,人却睡着了。

      “箫儿,去床上睡好不好?”我拍拍他的脸颊,轻声唤道。
      “你总算回来了,”箫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边揉边说,“我真怕……”
      “傻箫儿,我不回来能去哪?”
      “我不知道。”

      我抱起他放到床上,看着他再次闭上眼睛,转身要走时,却被一只手拽住了衣角。
      “我洗把脸,很快就回来。”喝得一身酒气,我哪好意思上床。
      他淡淡地笑着:“好吧,快一点。”
      “一定,你先睡。”

      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回到房间的时候,箫儿正定定地望着天花板,连刚才的迷糊劲都没有了。
      “箫儿,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男人么,呼朋唤友聚一聚,吃个饭喝个酒,平常得紧,有什么好道歉的。”
      “但我惹你不开心,就是错了。”

      “没什么,我只是小心眼罢了。”他伸出手,用指腹蹭着我的脸,满眼柔情地望过来,“我刚刚想过了,明天就向剧团请个长假。”
      “好啊,你东奔西走这么多年,确实辛苦。”
      “以后我就不弹琴了,专门在家做饭,你每天都回来吃,好不好?”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改口道,“忙着加班的话,我就给你送过去,交给你们楼下的小保安,还不行么?”

      我心中一片酸涩,握住他的手指吻了吻,答道:“不用那样,我不会再加班的,我辞职了。”
      “真的吗?”他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
      我肯定地点点头:“以后要靠你来养了。我们可以住在任何地方,你去演出的时候,我在家学做饭。”

      他一把搂住我的腰,脑袋靠在我胸口,过了许久才说:“歌今,我今天真开心。”
      我安抚地拍着他的肩,感觉睡袍的前襟上有凉凉的湿意。
      “歌今,既然我们都有空,去探望一下长辈吧。”
      “好,应该的。”

      “别的呢,你想做什么?”他仰起脸,很认真地问。
      “我想,”我鼓足勇气,把最大的愿望说了出来,“我想听你弹琴。”
      “你想听我弹琴!”箫儿重复数次,又哭又笑,在床上转着圈跳了好几下,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激动。最后他跪下来,抓着我的肩膀,直视我的眼睛,问道:“你能再说一遍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箫儿,我辞职了,以后有很多时间,等着听你弹琴。”
      “好,我们一定可以。”他的笑容坚定而温暖。
      我丢掉眼镜,揽过他重重地吻上去,他也不甘示弱,用力地拉扯着彼此的衣物,人已狂,夜正长。

      从我第一次戴上眼镜,算到现在,大概有二十年了吧。我不得不戴着它,不是因为视力问题,而是因为我必须借助上边的语音识别装置,才能与人交流。经过适应性调整,它可以辨认出绝大多数常用语句,显示在镜片上,但是对音乐就无能为力了。

      我不知道别的聋子怎么生活,会不会很困扰,反正我家有个名扬四海的逸琴公子。平常人要他当面演奏,比登天还难,可是他们能听录音;我求箫儿弹琴,他十有八九会答应,其实我任何声音都听不到——谁比谁更幸运?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失聪的,不过我的记忆力确实靠不住,不能太苛求。任何时候你问我前天午饭吃的什么,我肯定答不上来,久远的往事忘了也就忘了。
      某次会诊中,医生说我是感音神经性听力损失,治疗起来非常困难;不过他也说医学发展很快,选择某种新疗法的话,多则五六个疗程,少则一两个,或许能有效果。可惜我抽不出两三个月的功夫天天泡在医院里,只好无限期拖延下去,最后成了习惯。

      现在好了,什么工作呀物种呀文明呀基因呀,统统见鬼去吧,我无事一身轻,只想把耳朵治好,让我听听箫儿的琴声,在一切都结束之前。
      我们草草收拾一番,只带很少的东西离开了居住八年的逸梦居。先去医院会见那位大夫、商定治疗方案,又在附近租了一间小屋落脚。

      夜幕降临,吃过晚饭,我们并肩在马路上闲逛,我不停地东张西望,看什么都稀奇,被箫儿说成“土包子”。
      我无奈地说:“不是我土,而是变化太大了。”
      “那好,就让本公子带着你,好好感受一下外边的味道”。
      “喂,怎么说得我跟徒刑结束改过自新似的。”
      箫儿无辜地眨眨眼:“难道不是吗?”

      外面的世界总是很精彩,尤其跟心爱的人在一起。这样玩这样闹,这样疯这样跑,恐怕我一辈子也没有过,有家长有学业有工作有责任,或许我的生命已错过了太多。
      回到新居,两个人没脱衣服没换鞋,直接倒在雕花大床上,累得一动都不想动。

      我往箫儿身边挪了一点,懒洋洋地开口:“真奇怪,你这么受欢迎,怎么会选择我这么闷的家伙?”
      “你的人缘也不错啊。”
      “不是那个意思,”我挠挠头说,“跟同事在一起是工作关系,我这个人,会不会太死板了?”

      他笑起来,笑得抖个不停,好容易才说出完整的句子:“认真细心也是好事。”
      “我笨手笨脚的,琴棋书画,什么都做不来。”
      他一本正经地教训我:“歌今,我们相识三十年,还看不清彼此是什么样的人么?”
      “你现在才29岁……”

      “嘘,”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许这么较真,咱们两家离得那么近,我妈妈怀着我的时候,肯定抱过你。”
      “有可能。”算我说不过他。
      “我们相识三十年,还不明白彼此的心意么?”
      “我明白,只是委屈你了。”
      “你呀,我懒得说你,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箫儿催着去医院,在某个奇怪的仪器里躺了大半天,弄得昏昏欲睡。回到家里也不得安宁,接受箫儿新学的爱心按摩也就罢了,还得把一包中药熬成难喝之极的汤汁,让人深刻体会到“自作自受”的含义。虽然箫儿委婉地表达了对锅碗瓢盆的担忧之情,我还是决定自己动手,总不能事事都让他劳累嘛。

      来回折腾了十天,一个疗程结束的时候,我比逃出笼子的鸟还高兴。要不是为治病,谁能受这罪啊,除了郁闷难捱,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变化就是熬药水平有所提高。反正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知下一个疗程要间隔十天时,我庆幸不已。

      “歌今,记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按摩师工作完毕,开始和病患聊天。
      “不用去医院的日子。”
      箫儿无奈地看着我:“明天是腊八节啦。”
      “这么快?”
      两人异口同声:“咱们回家吧!”真巧,我不用看镜片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幸好我们两家离得近,双方长辈的关系又好,大过节的,热热闹闹欢聚一堂,足够教人忘记一切不愉快。
      听说我离开了研究所,父亲笑眯眯地说:“这样好啊,有时间就多回来。看看你大侄女,都快上中学了。”
      一扭头,箫儿正玩味地笑,我也想笑,可是猝不及防地,心底涌起一阵悲哀——对于我们来说,孩子已经是奢望。

      在父母家中盘桓数日,我和箫儿一致决定回逸梦居。那幢小楼承载了太多的时光和回忆,一砖一瓦一花一草一点一滴,都是我们俩的味道。
      同洗手,共作羹汤,凭借我在熬药生涯中练就的功底,勉强帮了点小忙;同举杯,共饮琼浆,简简单单的家常饭,也不失浪漫。

      吃饱了喝足了,歪在床上打开电视,大约平常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没有绝密计划,没有夜以继日,没有基因提取,没有种群重建,没有志愿者培训,没有生离死别,没有世界末日,没有超新星爆炸——不对,等等,超新星爆炸?我瞪大眼睛看着屏幕,上面说的绝对是超新星爆炸的事。

      “据最新估计,白矮星E61809541将于近日完全爆炸。届时,所有已知生物都有可能灭绝,请广大观众朋友做好准备。”
      我忽然觉得写稿的人特别有本事,居然写世界末日也能打足新闻腔。近日,是两天还是三天?这种事,让广大观众怎么做准备?我倒是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比预计的时间更早。

      上个月,这还是“内部”消息,如今堂而皇之地公布出来,是要保证公众的知情权吧。命运无法改变的时候,让大家清醒地面对灾难,或是懵懂地陷入毁灭,我不知道哪一种做法更仁慈。话说回来,我琢磨这些干什么,纯粹是浪费时间。

      “箫儿……”我握住身边的手,一片冰凉。
      他低着头说:“‘三元甲子,九九归一,蒙昧为始,混沌为终。’你早就知道。”
      “你也是。”
      “不错。”
      “管它呢,反正我们已经把准备做完了。”
      “可惜还差一点。”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行吧,”他笑起来,“我们总不能把时间花在吵架上。”

      “箫儿,教我一支新曲子吧。”
      “你喜欢哪个?”
      “《高山流水》怎么样?”我根本不在意学什么,想到一个就随口说了,说完才觉得后悔,不知道拿这种难度来教聋子会不会太吃力。
      “也罢,高山流水,以酬知音,”他关掉灯说,“我们从明天开始。”

      接下来,我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依靠存粮度日,并且切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专心致志地教琴和学琴。兵荒马乱或者安静祥和,对于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每个人都能开心一点,直到最后一天。

      饿了吃,困了睡,醒了弹琴,生活一成不变,仿佛时间已经凝固。学得累了小憩一会,竟然梦到了从前。从前我还能听见的时候,箫儿整天跟着我到处玩,一口一个歌今,叫得甜着呢。他母亲说这样不礼貌,应该叫“秦哥哥”,于是他改口叫秦哥哥,怎么听都像“情哥哥”,笑得我肚子痛。

      两个孩子追逐打闹,却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琴声,铮铮淙淙,甚是动听。还有人曼声轻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翻来覆去,却没有下文。

      那阳光、那白云、那山坡、那孩童,渐渐化作一片混沌;只有琴声和歌声,缠缠绵绵、低回婉转,我听在耳中,忽然有流泪的冲动。
      猛地睁开眼,混沌又凝聚成实物,这屋顶、这地板、这窗子、这纱幔,所有陈设都无比熟悉,自己正躺在琴房的矮榻上,旁边是一个人、一张琴、两只杯子、一壶酒。

      他大约是听见动静,笑了笑,拿起我的眼镜递过来,我接在手里却没有戴,说:“箫儿,你刚才在唱《上邪》。”
      很简单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让两个人泪流满面。
      我摸出帕子帮他拭泪,边擦边唱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不敢与君绝。”
      他抢过帕子抹我的脸,说起话来含泪带笑:“不错,不敢与君绝。”

      “我们哭什么,不是都好好的。”我抓起壶倒上酒,桂花的香味立刻飘出来,“乖箫儿,我敬你一杯。”
      不料他一口饮尽,亮出杯底笑道:“先干为敬。”我从来都不知道,箫儿的声音是如此清醇,教人一生一世都听不够,即便不饮酒,只怕也要醉了。

      见我也喝完,他作势鼓掌,又抛个媚眼,反倒把自己逗笑了,气氛顿时欢快许多。
      “箫儿,再来一曲怎么样?”
      他略一沉吟,以手拨弦,边弹边说:“我现编的,听着玩吧。”
      “洗耳恭听啊。”我已经不说这个词很多年。

      他面有喜色,唱了起来:“相知就好,何必烦恼,醴酒一杯,共君一笑。”
      “好曲,好词!”我击节赞叹。
      他笑意更浓:“相伴就好,何必到老,瑶琴一曲,且歌今宵。”
      “正是,”我豪气顿生,拊掌道:“且歌今宵!”

      欢迎观赏本文后传

  • 作者有话要说:  两百年后,差不多也该世界末日了吧,本文是有科学依据的哟:)
    不过那么遥远的事,不用管它~
    恭祝大家虎年吉祥,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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