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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11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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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无人打扫,空气不流通,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线路故障,电灯早就打不开了,宋懿涵只有靠着手电筒的光一点点前进。
房间里的摆设跟梦里面的一模一样。
宋懿涵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总归没有全坏。可现在,他似乎回到梦里,宋余昭大早上叫他不要赖床,叫他去买菜,去买菜的路途中,他还会偷懒耍滑,一边咬冰棍一边看树顶上的鸟窝。
宋余昭,宋余昭,宋余昭。
梦里反反复复都会出现这个人。
他记得,宋余昭的身体并不好,阴雨天的时候总是犯头疼,得提前准备热毛巾敷一敷。以前老街,有一家叫做“合家堂”的药铺,虽然是个小药铺,但是郎中手艺好,每次宋余昭发病,都是请他抓药。
宋余昭是个倒卖古董假货的地摊老板,没他骗不过的人,但他为人低调,很少有人抓到他的小辫子。
当年程老佛爷为了抓到他,是利用了他小孙子,才让他逼不得已现身。
宋余昭虽然生活上对他很好,不打他骂他,但是对待手艺确实相当严格,宋懿涵不认真,经常被打手板心。
有时候宋余昭睡不着觉,喜欢在院子里喝酒,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不要去打扰他。
……
宋懿涵望着满屋子,过往熟悉的片段爆炸般地涌入脑海。
想起了,模糊了;不愿想起的,也模糊了。
可到底没有完全消失。
这些记忆深深地扎根在脑海里,忘不了。
他突然泪目了,蹲在地上,捂住脸,痛苦地哭泣。
看见他那么痛苦,程华弌不禁老脸纵横。
“懿涵,我对不起你——”
宋懿涵转过头,望着这个让他平生爱了大半辈子的男人,是爱意多一点还是憎恨多一点呢?他不知道了。
他开口,问程华弌:“你能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告诉我了吗?”
程华弌点头。
“当年,宋余昭是不是你害死的?”
“……”程华弌似乎顿了一秒,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是我。”
“程松溪呢?”
“也是我……”
宋懿涵闭眼,泪水波涛汹涌,这个让他爱了大半辈子,直到他精神恍惚了也记得要回到他身边的男人,可害死了他至亲至爱。
他又问:“他们的死,是为了你自己?”
“他们的死,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程家,是为了更多的人。当年,我接收了上级的命令,我需要在日本的内部建立更高级的情报网,传达对组织更有意义的情报,保证前线的胜利。”程华弌摇摇头,如实交代。
“懿涵,我从前犯过错,老天爷也给了我惩罚。”他闭上眼,十分痛苦,“我身负汉-奸骂名,父亲被我气死,母亲临终前也不愿见我,后面特殊时期,程家没了,程家其他老辈为了保住古董,都被活活批-斗而死……我撑过三十余年,从始至终,也只不过为了一个你。”
“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质问我,或者与我划分关系,我就等着这么一天……”
“幸好,你还是来了。”
宋懿涵鼻子发酸,不再说什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抚摸宋余昭留下来的宝贝,低头抹眼泪。
“你害死了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害死了宋余昭,害死了程松溪,让我名誉扫地,受尽屈辱,去跟一个日本男人。”宋懿涵声音颤抖,目光渺远却没有焦距,“可我也知道不该恨你,你顾全大局,舍小保大。”
“你不是走狗汉奸,我恨你,只不过因为凭私心而言,你舍弃的是我。”
“至于对你……”宋懿涵看向程华弌,像是在宣判他的结局一般,“只要你问心无愧,我不会怪你。”
“可我没办法不恨你啊,也没办法面对你,我过不去我心里这道坎。”
是程华弌导致了宋余昭的死,这辈子,他都过不去这道坎。
程华弌点点头,恨他没有关系。
只要……不离开他。
宋懿涵注视着程华弌良久,随后,才淡淡地说:“那就好,我以后都不想跟你有关系,你走吧。”
闻言,程华弌扑通一声跪下了,跪着来到他面前,磕头认错。宋懿涵却说:“我记得程家有一份关于我卖身契,你若是找到,就烧了,找不到,就算了。”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你走吧。”
宋懿涵是铁了心要跟程华弌和程家划分关系,程华弌没办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宋懿涵不管他了,转头走开,去了里屋取了扫帚自顾自打扫房间。万一宋余昭等会儿会回家,看着家里乱糟糟,会生气。
可他无论怎么收拾,都收拾不好。
地扫不干净,陶瓷抹不干净,连蜘蛛网都打不干净……还是得需要年轻人来帮忙打下手。
他老了,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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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宋懿涵在城南的小巷子住下了。
变卖了几个物件,买米买油。
结果离开程家没几天,程潇潇就登门了。
她看见了宋懿涵就像是见到亲人一样,扑过来。吓得他菜篮子没拿稳,咕噜噜掉在地上。她说:“懿涵,你回去看看华弌吧——!去看看他——!”
宋懿涵问她:“老爷怎么了?”
程潇潇哭得很凶,过了好半天才把话讲利索。
程华弌从城南小巷子回去后,就一病不起,医生说挺不过今晚。
宋懿涵把东西放在家,锁上门。路上就问程潇潇:“才不过几天,怎么会病得这么严重?”
程潇潇说:“懿涵,你走了,华弌就撑不住了啊。”
宋懿涵便没再问了。
回到程家大宅院,程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愁眉不展,有些地方甚至挂起了白布。
哭声隐隐约约,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
他心里更加凄凉。
来到程华弌房门前,敲敲门,说:“老爷,你在吗?”
里面没有声音。
很久之后,房门传出了茶盏掉在地上碎裂开来的响动。
宋懿涵怕出事,推开门。
屋里,程华弌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整个人都没了活气,他看见宋懿涵,手指哆嗦着抬起来,可没力气。宋懿涵瞧见这一幕,又心酸了。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老爷。”
程华弌缓缓地闭上眼,又睁开,定定看着他,哑声道:“你回来了。”
“嗯。”
“回来了,就不要走了。”
“……”
“好不好?”
“……”
“你走了,我真的就撑不住了。”
宋懿涵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华弌伸出一只手,宋懿涵下意识地握住。程华弌的手再也没有年轻时候那么宽大有力,而是布满了硬茧,变得枯黄、瘦弱,历经风霜。
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声音低哑,道:“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宋懿涵这辈子,听他说过最揪心的,莫过于这一句了。
程华弌靠在床上,望着宋懿涵,喘口气继续道:“这些日子我总是觉得疲倦,浑身无力,倒是经常做梦梦见过去那些事。都说人死之前会看见走马灯,回顾过往,这大概就是了。”
他继续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被关在笼子里,浑身污垢。”
宋懿涵不知道程华弌怎么聊那么久远的事情,不过倒也很安静地听着。
程华弌回忆往昔,神情皆是不舍,声音却很平静。
“说起来也有意思,我阴差阳错买下你,你却是宋余昭的孙子,宋余昭精明狡猾一辈子,却有那么笨的外孙。”
“你慢慢在程家长大了,没想到贪玩也就算了,还联合王老板假扮小伊欺骗我,害我乱了心思,对你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
“一时兴起戏耍了人,事情败露之后却不敢承担后果,犯下大案,最后还把你爷爷牵连进来,把他老人家辛辛苦苦做的局给打破了,懿涵你啊,真是太傻太傻了。”程华弌说着,笑了起来,可眼中还泛着泪花。
宋懿涵默然,种种事迹听起来宛如前世,如此熟悉,却如此陌生。
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程华弌:“后来我去日本的新政府,当了官。那些日本人啊,狂妄自大,傲慢无礼。要不是为了程家,要不是为了保护潇潇,我不会继续潜伏在里面,获得情报……堀川斋才不会有机会接触到你。”
“不过我们终于胜利了,打倒侵略者。”
“再后来,局势改变,程家倒台了,程老爷和我都被人批-斗了。那个时候日子是真的苦,感觉天再也亮不起来了,可你还活着,我就想着,我不能死。要是我死了,你回来了会找不到我。”
“就这么咬牙熬着,熬过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结果熬到了现在。”
“我以为我能等到……”
等到了新生,等到了新时代,却始终没有等到属于他的原谅。
不知道什么时候,程华弌的眼眶又红了,红得宋懿涵都不忍心去看。
“懿涵,”程华弌拉住宋懿涵的手,紧紧的握住,不松开,“你知道我这辈子,做过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宋懿涵眼泪止不住流下,摇头。
程华弌颤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程华弌拉着宋懿涵的手,放在他心口上。宋懿涵感觉自己要难受死了,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流下。
程华弌说:“我程华弌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父母,却唯独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要是还有下辈子,我一定会找到你,把所有亏欠的,都还给你!”
宋懿涵难受得要死,哭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我——!”
程华弌像是得到了些许慰籍,像是累极了,闭上眼想休息片刻。
他太累了,说了太多。
宋懿涵哭,房间里只剩下凄厉的哭声和笨重的呼吸声。过了半天,呼吸声弱了下来,最后慢慢地停了。
宋懿涵泣不成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床上了人没了生息,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去开门,宣告程华弌的死亡。
办丧事的人进来了,给程华弌换上了寿衣。
程家的丧事办了七天七夜,宋懿涵便在程家待了七天七夜,等程华弌下葬后就消失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他离开了,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等程潇潇发觉之后,跟着她的孩子去城南小巷子找,没找着人。过了几天,一个小乞丐光着脚急匆匆跑到程家当铺,典当物件。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串红绳手链,手链中有一颗上好的羊脂玉。
管家迅速把手链递给了程潇潇。
程潇潇看到之后,觉得不对劲,冲上前拦住那孩子。问他:“这红绳链子,是哪里来的?”
那小乞丐把一群人带到江边,说:“就是在这里,那个老头给我的。”
“什么老头?”
“就是一个老头啊。”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目光一直在江里打转,想要急切地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表达清楚。
程潇潇就问他:“那老头,去哪儿了?”
小乞丐指了指波涛汹涌的江面,童稚的声音响起:“里面,他去了里面。”
程潇潇直接崩溃地尖叫出了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精神受到太大刺激,晕死过去。只有小乞丐站在原地,懵懵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远处的小伙伴朝他呼喊,小乞丐应了一声,跑开了。
人群渐渐散去。
只留下一位在江面采生的年轻画家,他拿起了画笔,就着昏暗的光线在纸面涂抹。
他画出了青灰色的江面,画出了浓黑色的层层乌云,翻卷着,重叠着,用繁复的线条画出了北平最黑暗的凌晨。紧接着,他又用笔在纸面勾画出了纯白的仙鹤,在江面雍容展翅,然后翱翔于天际。
此时此刻,一轮太阳从江面上缓缓升起。
是新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