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佣兵》长运祥恒

4、第 4 章

　　魏攸被一针强心剂打醒在一张病床。他被十根皮带牢牢地绑在床上，动弹不得。周围围了一圈穿着防护服的实验员。他们给他检查完身体，就举着手站在一旁。过了一会，他们似乎是接到了指令，其中一个个子最矮的实验员从床边机械臂托着的托盘上拿了一管散发着盈盈蓝光的针剂。晶莹剔透的液体顺着针管流下，滴在白色的防护服上。
　　实验员找到他手臂上的静脉，一针扎下。针管被打空的时候，魏攸感觉自己那被打了溶肌针的四肢突然变得无比有力，他试着挣动了两下，皮带就松开了一些。他的视力突然变得极好，好像拥有了透视能力，透过厚厚的防护服，他看见了星星点点的蓝光零散的分布在小腹往下，给他打针的实验员沾上液体的手此刻正散发着集中而清晰的光团。
　　女实验员低声汇报的声音，他们耳机里的回答他都听的一清二楚。
　　“没有出现不良反应，力量有明显增幅，五分钟内周围没有出现明显魔力波动，实验体43号接触良好。”
　　耳机里是很熟悉的声音：“收到。准备测试五感。”
　　有实验员犹疑了一下：“不用再观察一段时间吗？”
　　耳机里的声音依旧那样波澜不惊：“这是谁带的，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观察，再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就可以滚了。”
　　那个实验员脸刷的白了，不敢再多话。

　　魏攸被黑布盖住头，床被推着前行。
　　他在心里默默记着时。五分钟，不多不少刚刚好。
　　头上的罩子被粗暴的摘下，一下子涌来的强光让他微眯了眼。适应了光线以后，他看见一望无际的白色。带他来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绑着的皮带也已经松开。
　　他从床上爬下来，在接触地面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魏攸活动了已经僵硬的肌肉，不知道该怎么做。在他跑去拆解病床的时候，一道人声毫无预兆的响起，几乎把他吓了一大跳：“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是费尔德雷斯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请在规定时间内找到水源。”声音四面环绕，但他没有看见任何类似于播音的装置。
　　话音刚落，他面前的全白色的空旷空间就变了。在沙子出现的一瞬间，他的脚下也有了踩在沙子上的触感，皮肤上也有了费尔德雷斯那刮起来要人命的狂风吹过的凌冽感觉。这是很早之前就有了的全息技术，不值得新奇。魏攸发现自己也变了一身衣服，自己的装备都回来了，除了之前抢的那个小头目的个人终端。
　　他观察了一下环境，在六十千米开外有一个巨型沙尘暴正在前进。魏攸估算了一下速度，再有五分钟就会抵达他现在在的地方。他已经能够感受到被沙尘淹没的感觉了。好在他身上有一整套防护沙尘的装备。带上护目镜，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五千米开外有一个废弃基地，勉强能够提供庇护。推进器和钩锁在这样的大风下已经报废了，微型虫洞在这样恶劣复杂的天气状况下完全无法使用，他只能徒步前往。但五千米的距离要在五分钟内赶到对人类来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好在方向顺风，还不至于步履维艰。魏攸深一脚浅一脚往基地走，手里的钩爪充当着攀岩镐的角色，牢牢钩住周围坚硬的岩石，防止下陷，保持平衡。他走着走着习惯了在沙子里走路，步伐逐渐加快了起来。他掌握了发力的技巧，速度几乎是提升了一倍，但还是不够。他不知道在这个全息模拟里死去是不是真的就死去了，他不敢赌。
　　行进中，他的终端突然响了一声，一个匿名讯息跳了出来：西行15。
　　风剧烈的拍打在后背，沙石从颊边划过留下一串血珠。沙尘暴已经近在眼前了，他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这个讯息。
　　十五米按照他现在的速度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到了，他刚站在一块大岩石前面，那讯息又来了：“移开它。”魏攸颇为轻松的移开那块一人多高的岩石，在下面看见了一个地道。他觉得怪异，但身后风暴已经逼近，他无暇多想，赶紧钻了进去。
　　直到用岩石再次把洞口堵上，他才背靠着岩壁大口喘气。他修整了一下，终于有时间仔细看研究所给他发的任务：请在三个小时内找到三处水源。
　　“妈的，”魏攸忍不住骂道，“三小时，三处，我又特么不是超人。”
　　许是见他久久下地道，那匿名讯息又发来了：“下来。”
　　魏攸抖了抖身上的沙子，不紧不慢的回到：“你谁？”
　　对方回的很快：“弥岩矿场的矿工，我叫格力卡。”
　　弥岩矿场？历史书上的那件惨绝人寰的事件映入脑海。
　　旧星历2623年，人类开启源宇纪元第41年。人类在半人马γ座星周围发现了第二个双子星，与α座AB星不同，那是两颗行星组成的双星星系，将其命名为卡尔马双子星。环境较为宜居的是主星圣光，环境与火星相似的是副星费尔德雷斯。在费尔德雷斯上有一片岩漠地区，在该地区发现了一种紫色透明晶体能够作为能源，高效且清洁。圣光当即派驻了7500多人在开采基地。在光荣战争时期紫晶需求量大大增加，因为过度开采，岩漠地区发生了超大型地质活动，7500多人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那名唯一幸存者的名字叫格力卡。
　　现在距离弥岩矿场事件已经过去快七百年了，就算是当年的幸存者也早就会变成一坛骨灰了，那么给他发匿名讯息的人是谁？
　　一股寒凉从后背窜上来，魏攸只是想想就出了一身冷汗。
　　终端的另外一头是鬼，还是人？
　　几番权衡之下，魏攸决定先不打草惊蛇，看看对方想要做些什么，毕竟对方好像用了一些手段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这里是对方的地盘，外面又有沙尘暴，真打起来，敌暗我明，自己不一定占得了便宜。
　　他顺着长长的阶梯往地道的深处走。手指扶着两边的墙，指尖是冰凉坚硬的金属墙面，空气中带着些潮气，越往下湿气越重，下面肯定有水源，虽然不是自己找到的，但是应该也算数。通道两侧亮着微弱的灯，勉强照亮了脚下的路。
　　在他走的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阶梯到了头。尽头是一道门，左侧的墙面上有一个登陆终端，魏攸连接上自己的终端，伴随着冷却剂凝固生成的白雾散去，门打开了。
　　他刚踏进去第一步，一个小机器人向他问好：“上午好，魏先生。”机器人的八个轮子骨碌碌地转动得飞快，一溜烟从左边的走廊跑到了他面前。
　　“P-153。”魏攸看见机器人机身刷着的编号轻念出声。153听后非常高兴，它一边挥舞着软管做的手臂，一边向前走：“对对。魏先生您好，我是P-153，您可以叫我153，主人就是这样称呼我的。这边走，这边走。主人很高兴，您是这里的第二位客人。”
　　魏攸眉头一皱：“第二个？那谁是第一个。”
　　“不知道，不知道。”153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它那没有温度的手在门前的终端上快速移动，只听见嘀的一声，153的声音很高兴：“好了，好了。里面请，里面请，主人在等您。”
　　它说完静静的等在一边，那双手臂一直保持着请的姿势，如果不是它的机械眼还亮着光，他都要以为机器人没电了。
　　153就这样无声注视着魏攸，摆好姿势一动不动等待着魏攸进入。魏攸被它盯的浑身发毛，冰冷的、毫无机质的眼睛让他想起来42号。那是机器的才会有的眼睛，而不该出现在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碳基生物身上。
　　魏攸摇了摇头，不再去想42号的事情，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里面都是些生活用品，洗手台上放着古老牌子的牙膏和洗面奶，家具的样式也都是只在历史书上才能见到的古董款。摇摇欲坠的吊灯下面放着一个木制柜子，样子从没见过，像是在地球时的老古董。柜子上养着一盆焉头巴脑的兰草，是科研院改良过的太空品种。此时已经过了兰草的花期，凋零的花瓣在壤中腐烂，和这里破败的景象颇为相衬。
　　魏攸扶起一片兰草的叶子，身后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转过头去，是一个坐着轮椅的中年男人。
　　“格力卡？”魏攸放下手中的叶子，向前走了两步。
　　男子点了点头，微笑着好像在看一个调皮的孩子：“好看吧，兰草。”
　　魏攸又转头看了一眼那盆叶子干枯发黄，花瓣腐烂的兰草，违心附和道：“嗯。”
　　格力卡哈哈大笑起来，轮椅向着柜子驶去，魏攸赶紧左跨一步避开。只见格力卡从柜子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四个人的合影，他摩挲着照片上人的脸，表情落寞：“这是我的兄弟们。我们感情很好，就像亲兄弟一样。”
　　他说完，突然好像失声了一样，话音戛然而止。魏攸忍不住问道：“他们是戈恩、菲兹、木齐耳吗？”
　　格力卡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湿润，他缓缓点了点头：“你是从哪里，不，你是从哪个时代过来的？”
　　经验丰富的矿工早就看破了他的身份，在他什么都没说的情况下。
　　魏攸扶着柜子，坐在上面。这样他和矿工就在同一高度上了，他的眼神和格力卡的甫一对上，他就明白了。自己什么都不用说，他已经被看透了，连条底裤不剩。
　　他与格力卡无言对视了一会，格力卡先移开了眼睛。他低着头，手不断抚摸着那张泛黄的老照片，轻缓的声音如江水静静流淌：“我是那次事件唯一的幸存者，但死亡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我命不久矣，在死前，我希望有人可以知道这些，知道......咳咳咳......那些统治者们的真面目！”
　　格力卡激动的咳嗽起来，魏攸扶着他的背给他顺气，看见对方已经花白的鬓角和空荡荡的下肢。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格力卡的意思，他在此地一直等待着一个外来者，一个能够推翻现在制度的人，一个能够帮他申冤的人。
　　伴随着矿工的讲述，一个可怕的真相展现在魏攸的面前。

　　“如果说能够成为一个术士是一件祖坟冒烟，可遇不可求的极大幸事，那么被分配到费尔德雷斯去挖矿就是世界上最最最不幸的事。你无法想象到这样一颗紧邻这全联盟第一发达的魔法之都圣光城的会是一颗无时无刻不在刮着巨型沙尘暴，土地贫瘠，死气沉沉的星球。他们就像两个极端，一颗是所有人都渴望前往的伊甸园，一颗就是不用死都能去的人间地狱。
　　我和戈恩他们三个是一起去的。菲兹本来可以不用去的，他是联盟第一大学的地质学教授，他马上就可以去联盟的科研院工作了，但是他担心我们，作为随行地质顾问和我们一起来了。”
　　哦，联一大，他的母校，在荣誉名人那一栏里好像确实看见过这个名字，魏攸想。
　　“他真傻啊，哈哈哈，”格力卡的表情在笑，眼睛却无比的悲伤，泪水从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接着一滴，就像断了线的珠串，“他不该来的！就这样白白送了命，他还有大好的前程......”
　　格力卡沉默了一会，抹了一把脸，声音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抱歉，说到哪了？哦，对，我们到了矿场。我们想象过到那可能会看见疲惫的矿工们，恶劣的环境，但我们没想到居然会是那样的景象。”
　　“大型开采机器打出一条通向地底的路，紫晶很脆弱，用机器会粉碎这些晶体，这样会让它们失去原本的价值，所以只能由矿工们手工开采。所有矿工，所有下过矿的人身上的皮肤都是腐烂的。有些人的肉就这样赤裸裸的露在外面，那不是鲜红色的、充满生命力的颜色，而是黑色的，就像是烂掉的苹果，还有腐肉的恶臭。菲兹用自己带着医疗机器人给其中一个看起来程度稍轻的人做了一个检查。所有的数值都是不正常的，他浑身上下早就没有一块是好的了，哪怕他的皮肤看起来还没有彻底剥落。菲兹还告诉我们，那个人的内脏器官早就发生了不同程度的病变，这个人早就与死无异了。这座矿场挖的从来都不是矿，而是矿工的血肉。这就是为什么费尔德雷斯每年都需要大批的矿工，不是因为每年开采的指标在上涨，紫晶根本就没有这么多，这些都是因为矿工们的死亡。老矿工在矿场一年甚至一年不到就死的差不多了，如果不补人矿场就会停转，那样所有人就都会知道真相了。上面的那些人会被谴责，矿场就必须停工。对那些人来说，矿场的停工就意味着亏损，让他们放下赚钱，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
　　“可惜，我们发现这一点太晚了。他们早就扣留了我们的个人终端，只要进入了费尔德雷斯，就没有人可以出去了哈哈哈哈哈！”
　　格力卡疯狂的大笑起来，他将书柜上所有东西都砸了个干净，那盆兰草在即将落地的时候，被魏攸接住，捡回一命。格力卡几乎就是在嘶吼：“他们都知道紫晶有强烈辐射性，只要接触到一点点就会引起皮肤的腐烂，就像核辐射一样！他们全都穿着防护服！就这么看着我们每日被病痛折磨的痛不欲生，而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满足他们的贪欲！”
　　格力卡发泄了一通，捂着脸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的精神早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折磨与绝望中彻底崩坏了。他喘着粗气，努力说清每一个字句：“我们在那里呆了一个月，菲兹是地质顾问，他被分到了一套防护服。那里辐射太严重，整座矿场都在辐射里，我们白天下去挖矿，到了晚上就轮流穿那套防护服，虽然基本没什么用，但聊胜于无。一个月后就是荣耀战争——那群术士们的起义。圣光最先开始，那会那帮高层们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管不了矿场。矿场被那群术士们控制了，术士们不需要我们挖很多矿，矿场之前没能运出去的那批存货，他们说够用了。
　　我看见一个术士拿着紫晶，有紫色的光从紫晶里出来进了那术士的身体，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的，紫晶就是魔力结晶。没了紫晶，联盟很快就宣告投降了。多可笑，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术士都离不开这个紫晶。”
　　“在签署条约的前一天，有一队联盟的士兵偷偷潜进了矿场。他们要炸了矿场！疯子，都是疯子。紫晶熔点很低，只要碰见火，马上就会融化，你知道融化的紫晶的辐射增加了多少吗。整整一倍不止！炸了矿场，所有人都会死，这里会成为一颗死星，再也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够在上面生存，连那群术士也不行。过量的魔力进到了他们那小小的身体里，就会爆炸！他们想要让我们和那群术士们同归于尽！”
　　说到这里的时候，格力卡停了下来，他转头问魏攸：“这一段，你们的历史书上是怎么写的？”
　　魏攸几乎是有些羞愧的：“过度开采引发地质变动，引起地底岩浆漫出，紫晶融于岩浆中，液态紫晶具有强挥发性和剧毒，毒性气体充满了整个大气。7500多名矿工仅有1人乘坐逃生舱生还。”
　　“呵，真能编，他们到现在都不敢告诉你们紫晶有辐射，”格力卡冷笑了一声，“我早知道那群懦夫。士兵们在安装炸药的时候被发现了，那时候炸药已经启动了，术士们找不到全部的炸药，只能乘坐逃生舱离开。他们走的时候还剩下一辆逃生舱，一辆逃生舱只能坐五个人。现场看起来情况比较好的只有我们四个轮着穿防护服的。那些士兵们做的飞船只有单程的燃料，联盟已经放弃他们了，但他们不会放弃那最后一个成为“活着的英雄”的机会。我们当然打不过五个身强体壮的士兵，好在菲兹办公室有把枪。我们最后勉强上了逃生舱。我们一起飞，炸弹就炸了。辐射一下子暴增，逃生舱里的所有电子设备全部失效。我那时候在调试设备，他们突然就打晕了我。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套上了那仅有的防护服，而他们全都死在了辐射里。他们把最后活命的机会让给了我......我......我却因为害怕而不敢站出来发声。当时我才二十五，看看现在，我已经五十五了。三十年过去了，我每天都睡不好，我只要一闭眼就是他们死在我身边的样子。我不能，不能让真相就这样随着时间被遗忘。我不是幸存者，我只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渴望复仇的恶灵。”
　　“答应我，你会把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对吧。”格力卡痛苦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阴翳而狠厉。153无声无息的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边，两条手臂变成两把枪指着魏攸。格力卡缓缓移动轮椅，脸上的表情又变为了愧疚：“原谅我，年轻人，我已经无路可退了。我就要死去了，这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要求。答应我，你会这样做。”
　　其实机器人的威胁在魏攸看来就如同小孩过家家，毫无威慑力。他可以轻易的让机器人报废，然后杀了那个残疾的老矿工。胸口的那颗心此刻正激烈的搏动着，他本该义愤填膺的高举起手许下承诺，但他却迟疑了一瞬——他只是一个人，而即将面对的是一个组织，甚至是一个时代。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放开了武器，他说：“我会的。”
　　格力卡还不放心：“你发誓！向那广袤伟大的宇宙发誓，你会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你会让死者慰藉，生者得报。”
　　魏攸左手握拳，抵在心口：“我发誓。”是标准的星际礼，他神情肃穆，话音郑重。
　　格力卡缓缓闭上了眼，露出了一个安详的笑容，再也没有睁开。
　　魏攸收殓了格力卡的遗体，他将格力卡的遗体放在飞行舱内，设定好程序，小型飞船缓缓升空，它会将格力卡的骨灰洒向宇宙。
　　这位煎熬了半辈子的守护者从星际间来，终将回到群星中去。
　　153默默的看着魏攸做完了这一切，在飞船彻底飞出大气时，突然出声：“魏先生，主人他开心吗？”
　　“开心。”魏攸摸了摸机器人方方正正的脑袋，语气温柔，“他去和他的兄弟们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