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王子奴隶》》雪窗

1、第1章

　　春冰融融顽童学孝经
春天的午后，全天下学堂都一样，懒洋洋的学生，疲沓沓的老师，打着饱嗝的顽童边挠着痒痒边想着新的恶作剧……远近闻名的万夏堡的私塾也春困得没了规矩，小公子艳阳双手藏在课桌底下，正用簪子扎一个画出来的小人，上课的时候计算着怎么把簪子准确无比地扎在小贱奴的穴位上，想象他发出压抑的吱的一声，是艳阳这个月最喜欢的游戏，上个月他喜欢的是火烧捕鼠笼子的大老鼠——像所有的十岁顽童一样，艳阳对玩具有点残酷。不过，可能是中午的点心吃的太多了，艳阳小脸通红，肚皮圆圆，眼睛涩涩，眼看就要瞌睡了。新来的塾师看着心急，一拍脑袋，要不，别子曰诗云了，先生今天给你们看图说故事吧。
“今天讲的是古往今来的孝子的故事，要知道人之异于禽兽几希？艳阳！你把脑袋靠在书桌上，又在作甚？那子宰昼寝，孔夫子是怎么说他的？……也罢，为师也不难为你，你就随便答上一答，说说人与禽兽有何分别？”
艳阳只得赶紧告别了慈爱的周公，心下好笑：难怪这老师屡试不第，果然傻乎乎的，他也不看看小爷是何等天才儿童，居然让我回答这等哄笨小孩的题目！百无聊赖中眼珠咕噜噜乱转，突然发现墙角有个小孔，小孔里躲闪着一对黑漆漆的眼睛，艳阳顿时就乐了，悄悄给书童小四使了个眼色，见那小四挪过屁股，将小孔堵得七七八八，便故意大声答道：“人有衣冠，兽披毛皮，华夏之人，有冠有履，夷狄之人，被发左荏，只有禽兽，啥也没有，啥也不穿，光溜溜的，臭烘烘的，脏兮兮的，让人恶心……”新老师越听越离奇，却见艳阳公子一双大眼睛一直偷偷瞄着墙角，那个胖书童小四摇着屁股，一脸淘气。新老师心知该死的顽童又在恶作剧……莫非，那个小奴隶又在墙外偷听？被艳阳发现了……，是了，那小奴隶整日光裸，比坞堡里的叭儿狗更像个野物，艳阳编出顺口溜嘲笑于他，倒是有些歪才……但这新老师祖籍南方，不像北朝之人习惯□□为乐，遂轻咳一声：“艳阳，罢了！莫再说俚俗之词。你可知神象降临的故事？” 艳阳听到神象二字，万分好奇，但他故意懒洋洋地扭着小身子，显出爱听不听的摸样。但那书童小四小六哪有这等城府，个个坐正身子，竖起耳朵——不知不觉，就挪了屁股，将那墙角的小孔又漏了出来。
小孔外面，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终于又看到了学堂里的一线天光，兴奋得双眸炯炯，恨不得手舞足蹈——可他的身份是贱奴——艳阳那张扎满小洞的小画人，画的就是他，9岁半的雪夜——身为贱奴，举手投足只能是主人意志的延续，今天一大早小主人让他跪在学堂外，可没允许过他抬胳膊动腿啊！好在跪着的墙角有个小孔……可惜雪夜辛苦地扭着身子，看到的只是小四的胖屁股，听到的只是小主人念的“歪诗”……雪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很难得地洗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伤口的臭气，也没有枯草泥泞，除了腰间围布下的那一小段，光裸的肌肤上整整齐齐地点着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圆点，煞是好看，近看却是全身36处大穴的位置，被丹青小天才艳阳用各色颜料涂成了五彩亮片，恰好遮盖了穴道上奇形怪状的丑陋伤痕……身上很痛，但一点也不脏！小贱奴雪夜并没有被艳阳少爷的顺口溜气着，并没有小胸脯一鼓一涨地惹人发笑……艳阳少爷要是亲眼目睹，又该琢磨新的恶作剧了吧？
“大舜是上古明君，古往今来第一流人物。不过他童年很是不幸，他的父亲是瞎眼之人，他的后母对他始终厌憎……那大舜只得破衣烂衫在地里耕作，他小小年纪，如何能耕得了漫山遍野的田地？大舜是大孝之人，父母虽不爱他，但他想到若是他不能种出粮食，父母要挨饿受苦，大舜便苦苦支撑……这一日，寒风如刀，大舜又饿又累，慢慢倒了下去，却见满天云霞，如同琉璃一般慢慢漂过，又如清澈无比的湖水，倒影出一个巨大的动物的阴影……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每一步，将那田野上的尘土扬起，轰隆隆，每前进一步，如同炸雷一般……”新老师语音跌宕，讲到那神秘的大动物即将出现，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了下来。
艳阳等人哪还有心思捣蛋闹事？恨不得竖起耳朵，将老师的故事一字不漏地吞将下去。学堂里一时鸦雀无声。
“舜也又饿又累吗？……”一个比绣花针还细小的声音在窗外嘀咕道。好在学堂里的众人都没有内功，听不到如此细小的声音。于是雪夜继续喃喃道：“他的妈妈又为何也厌憎于他？莫非他也是……”后半句却被他生生咽了下去——他看了看自己的脚，两块血红的嫩痂，残缺的脚趾……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个秘密，那个秘密，便是艳阳再用簪子扎他的肩井穴，他也不会说的！
“那个庞大的动物慢慢地靠近！它有十头大牛那么大，它的脊背比山丘还要宽，它的长长的鼻子一卷，哗，一大片田地就种上了油绿的麦苗……”
学堂里响起了一片失望的嘘声：“大象不是来打仗的吗？”
“种地的大象，真没劲！”
“大象为什么要帮助舜，他穿得破烂，一定很肮脏……”
墙角的小孔又被一个摇来晃去的胖屁股堵上了，雪夜听不清老师的声音，心里发急，偷偷直起身想再找个孔隙，才一起身，只听肚子其响无比地发出咕咕两声……雪夜心中一紧：这声音若被艳阳少爷听见，会像前次一般逼他再弄出几声玩玩吗？雪夜哪里肯将这等饥饿腹鸣之声弄来供人取笑？如此一来，挨踢还是小事，说不定今日的饭又吃不上了，想到吃食，雪夜眼前一阵晕眩，紧紧地捂着咕咕乱叫的肠胃，跌坐在地:
是饿昏了吗？小孔、小四的屁股、砖墙……转啊转，颜色都转没了，只剩下黑和白，旋转着、旋转着……没有声音，什么也听不见了，脑袋木木的，没法想事了，没法动弹了……一定要吃到什么东西！非吃到什么东西不可，饿已经窜出了肠胃，饿已经钻进了骨髓，饿已经变成了脱口而出的一句哭喊……不能哭！赶紧往地上摸，往身边的树上摸！往砖墙上摸！湿湿的，黏黏的，是青苔吗？看不清？不要紧！赶紧塞进嘴巴！赶紧咽下去！赶紧再去抓，再咽下去！
不知咽了多少口，突然，眼睛看清了：手掌里是湿润的泥土、柔软的野草和破碎的树皮，还有细得像头发丝一样的苔藓，赶紧再吞下去，好了，饿被重新塞回了肚子里，脑袋清醒了，声音又回来了。
“啪！”重重的一声！铁尺打在桌子上的声音。老师生气了吗？雪夜闭上了眼睛……
“艳阳，你如此淘气，竟敢将孝经图涂成蓝胡子的……神魔鬼怪！你说，该如何处罚？”
艳阳小大人似的背着手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拽着文：“学生愿受先生体罚。就打十下屁股，可乎？”
“你！又要让你的奴隶替你受罚？岂有此理，莫非将来上京赶考建功立业也能有人替你完成？”
“我娘不让我去辛辛苦苦地考取功名，我娘说了……”
“夫子，”书童小六年龄较长，是管家刘守义一手熏陶出来的老成孩子，见艳阳口无遮拦，连忙圆场道：“我万夏堡泼天的家业，只得少爷一根独苗，又何必吃苦赶考？少爷身娇肉贵，万一夫子罚得他受了惊得了病？谁能担当得起？不如让少爷随身的贱奴替了罚，少爷也会知错，再不敢犯！”
老师心中长叹：慈母多败儿！遂袖了手，由着小四将门外的贱奴牵了进来。老师却负气不肯动手。
说话间，雪夜已经趴在了艳阳的课桌上，艳阳一看他的指尖就毛躁了，那里的十宣穴上原来贴着天蓝色的亮片，可现在呢？糊上了一坨又黄又绿恶心的东西！气死少爷了！这贱奴手指本来就不平整，要在这破手指上先将鱼鳞胶均匀地粘成一个圆点，然后再将石青颜料调成最鲜艳的天蓝色，涂一层晾一层，还要跟娘撒娇，让娘答应不让雪夜干活，不让他吃饭，不让他睡下，免得埋汰了鲜明的颜料……夏大姑他们只知道夸奖这彩色穴道铜人好生漂亮，哪里知道少爷我费了多少心思！这么好的玩意，居然就让小贱奴糟蹋了！艳阳从来受不得委屈，又想到没用完的鱼鳞胶全被自己送给了莫失莫忘，怎么好意思讨回来？眼圈一红，两滴大大的泪水噙在了眼睛里。
老师冷眼旁观，只道艳阳还算知错，又看那贱奴，腰间围布已被拉到了臀下，露出瘦骨嶙峋的小屁股，上面十条两指宽的紫色伤痕如发酵的馒头一般肿的老高，正是3天前代少爷领受的责罚。可叹这位年轻夫子从来没有动手打过人，刑责之时拿的是一根涂了新桐油的竹杖，他不查这小奴隶臀上原有鞭伤，十下竹杖一打，桐油毒入皮肤，不轻不重的一顿竹杖，却让小奴隶痛得一头栽在地上……新老师不忍再看，咳了一声，对艳阳道：“艳阳，我看你也算有知耻之心，老师也不为已甚了，这样吧，你且将刚才说的卧冰求鱼的故事好好复述一遍，我便饶了你……的奴隶。”
艳阳眼角余光瞥了瞥雪夜，那屁股上肿胀的伤痕恶心到他了，要是再加十条……丑死了！但是，这贱奴这么糟蹋少爷辛辛苦苦弄了一天的天蓝色亮片，绝不能轻饶他！有什么又好玩有厉害的法子呢？恰在此时，门口透进一股料峭春寒，雪夜冷得一哆嗦，压抑了半天的肠胃深处的咕咕声终于窜了出来，艳阳一下子就乐了，脑瓜里冒出了一连串小机灵……朗朗答道：“卧冰求鱼，乃是因为天寒地冻，孝子的破烂母亲和破烂孝子非常饿非常饿，于是，孝子就来到了河边，他脱下衣服躺在冰上，嘴里念啊念，我要吃一口就饱的好东西，我要又香又美又好吃的东西……咕咕……孝子的肚肚咕咕咕咕……”
小四小六会意地发出怪腔怪调的咕咕声，小四更是笑得钻到了桌子底下。新老师气得狠狠地敲了一记铜尺，铜尺打在艳阳的课桌上，趴在课桌上的小贱奴却轻轻颤抖了一下，抬起了被乱发遮蔽的眼睛——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明亮得那样忧伤，清澈得那样隐忍，盛满了渴望和疑问……这怎么会是一个9岁孩子的眼睛，他都忍受了些什么？乍一眼看去，他比艳阳和那几个书童瘦小很多，心思更是单纯，每每被几个大孩子欺哄，让人以为他懵懂愚蒙……但是这双眼睛……透出那么一种灵秀，他怎么会是个糊涂孩子！这位新老师机缘巧合，曾经见识过几位高人鸿儒，那些上智之人无不有至性，无不有这样一双比世人都纯净诚恳的眼睛……这小奴隶，他只是容易信赖人，容易相信他生活中压根没有的……阳光。年轻的老师知道，雪夜一直偷偷在听课，所有的孩子当中，只有他像海绵吸水一样吞噬着不属于他的课堂上的每一个字。可是，连这种渴望都成了那些任性的、愚钝的孩子的笑料！不行，不能让这孩子失去对书本的信赖！孔夫子有云，有教无类。圣贤有灵，也一定希望能给这样一双眼睛一缕阳光，哪怕是怪力乱神，不可企及的阳光吧。
新老师温和地看了雪夜一眼，徐徐道：“艳阳，你整日嘻嘻，自以为聪明，在你看来，卧冰求鱼之事等同玩笑，却不知圣人之说全在一个诚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孝乃百善之首，母亲生育儿女，是何等感天动地的恩情，儿子报答母亲，是何等铭心刻骨的坚持！因此才有至诚之人，卧于冰上，感动天地，感动河神，送上鲜美的鲤鱼，才让狠心肠的后母幡然醒悟，接受了孝子的一片丹心！艳阳，你若体会不到至诚之情，又如何能理解冰水消融、鲤鱼跃出、孝子狂喜的旷世孝行呢！”
艳阳哪里听得进这般哄人的说教，仍是嘻嘻闹闹，新老师的眼神只落在那小奴隶的脸上，只见他眼中阴霾渐散，睫毛颤动着，似是被打动了心扉，又强忍住泪水，不知勾起了何种思绪？老师心中感慨，自省不能择良才而教，为人师表只为五斗米，真正无趣，自怜一番，便草草收了课，放了一群顽童自去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