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三月 ...
-
印象中春夏的晴天是从这里开始的。
距离百日誓师当天的暴雨不知觉已经过去了大半月,几乎再没有过雨意,太阳光冬日里的灰白色逐渐消褪,重新镀金,映照在教室乳白的墙壁上成为淡橙色。桦桦说,只要不再是白色的太阳,就说明气候渐暖,春日复苏了。
“她总之最会吹这些有的没的。”曲潼把这话来说给梁哲时,梁哲一下子笑了,不以为然地,一面还不忘谑称桦桦平日里是怎样的喜欢编派胡话。
“你少说人家,“曲潼眱了他一眼,“要我就觉得她说的是这个道理——你自己不也经常天南地北地胡侃?”
梁哲被顶了这么一句,也不反驳,只看着曲潼在眼睛里笑了笑,又看了看课表,说:“最后两节锦姨的连堂,昨晚她说的四首诗鉴题你写完没?今天肯定照老规矩,收几份上去现场讲评。”
曲潼定定望着他,愣了几秒之后猛地扎进书堆里翻找,抽出来语文资料埋头就开写。梁哲在旁边抿着嘴,忍着笑意,顺手拿过杯子来呷茶,闲闲地看她奋笔疾书。
日子就是在这样平静又紧促的空气中无声地流淌下去。刚刚坐了小半个月的同桌,还不很熟,但偶尔也能开些玩笑,说笑几句,像今天这样。因为一早听闻了梁哲进入高三后发奋专注于学习且誓做考场黑马的决心,曲潼便一直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喜动不喜静的性子,只时不时在课间闲谈,而谨慎着不影响到他大多数时候的专注。倒是桦桦,一开始就和她说,放轻松啦,你也知道他那个皮样子,只不过这两学期投身学习更多,人还是没变的——我不信你多问了他两句话,他能把你吃了?说得曲潼笑个不停。不过桦桦和梁哲……他们俩倒是一直要好,从高一就是好朋友,文理分班之后再度聚首,自然关系更铁。之前在班上跟梁哲尚且不熟的时候,便已经从桦桦口中听说了不少趣闻,知道他面色虽不热,但为人奇趣,对朋友亦重情。没想到高中最后一次换座位竟和他调在了一起,桦桦不止一次地拊手笑叹,这也是缘分,现在你可以亲自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像我跟你说过的那些一样。曲潼每次一听,就抢先忿忿道,我可不想影响他学习。虽然小半月下来,她已然发现梁哲并没有自己夸张想象中的自顾而不近人情,甚至好像除了不再经常买饼干来和周围人共享之外,他确实仍然是之前那个喜欢故作严肃又时常逗趣的体委。
“死人梁哲……”咬牙切齿地写着,头也不抬地问他,“你不学习?解析几何的专题训练也写完了?”
“差不多,”梁哲这才放下杯子,找了文综的套卷出来,“不过你提醒我了。我该整理下昨晚上的错题。”
知道你数学好。曲潼在心里恨恨道。她形容梁哲为文科中的理科生,数学优异,常年是她望尘莫及的140分再往上,英语语文文综皆平平,但并没有落差到足以令她显露傲人优势的地步——自己老是不自觉地在心中对比掂量,不知道是不是无论怎样的两个人走得近了都会忍不住同对方较劲?哪怕她心里实在很明白,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不同到甚至以后的生活都难再交集——可到底最后这段浴血奋战的日子是要同身边这个人同行的,而此刻这些不肯伏输的执念,大抵通通无关于未来,只为这仅剩的三个月里的马不停蹄的共赴前程,作最凌厉的见证。
她想起第一次听梁哲讲到未来与理想的那个课间,他说他的想法就是入仕林,从政。简洁明了,严肃的口吻,一如他平日里做事讲话。曲潼吃惊地看着他,不发一言。难怪课间闲谈他最爱同她讲的就是国际要闻,政界秘辛。而在她的未来图景中,从政是根本被杜绝的可能,她接受不了体制之内的生活,她的其他朋友们亦然。于是毫无预料地,他就这样一举打破了她习以为常的世界,径直走到面前来告诉她生活中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那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地滔滔不绝,神色肃穆却又意气飞扬,很多年后曲潼想起这一刻的画面,脑海中对应着响起的是Eason的歌声,“爱上了/看见你/如何不懂谦卑/去讲心中理想/不会俗气……”。那样一个她一度深以为俗的选择,在他洞彻的分析和清醒的认知之中被重新定义,如同灰姑娘穿上水晶鞋,从南瓜马车徐步而下时已经拥有了动人的光晕。
“但我始终还是觉得...我觉得...”哪怕心下早已了然,曲潼还是想要驳一驳他,激他说再多些。
“你是太理想主义了,曲潼。”他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笑着打断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很多东西正是因为看得明白所以才敢于走进去,有心去改变...算了,再讲你就不懂了...”
“我怎么不懂!你不要自以为我不懂,”曲潼立刻强嘴回去,“我能理解你说的。”
中学时代人就是这点可爱,从不多虑地言表心声,甚至是急迫地要告诉对方,生怕他以为自己会不懂得。
最后梁哲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没有再多讲,看了看表就起身去对面作储物间的小教室找篮球。曲潼失神地坐了半响,这才惊觉下节体育课,桦桦早已经提前去占羽毛球场地,于是抬脚就蹬蹬蹬往下跑。刚跑到三楼,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光凭听都仿佛知道这人眉眼俱笑,夹杂着拍篮球的砰砰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旷的楼梯:“小鬼,你跑那么快干嘛?”
她闻声抬头看他,恰好在阳光普照的春日。操场上传来一阵又一阵如灼如沸的欢呼。
“要迟到了!——你才是小鬼!”说完才发现自己也没有忍住笑意,于是唰地低头,更加飞快地跑走了。
后来等体育老师解散了队伍,曲潼等不及地拉过桦桦来讲今天的奇闻,夸张地喟叹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仍未褪去:“梁哲他真的……他太不一样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他这样的人。他说的那些话……但我现在真敬佩他。“
桦桦却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确实。他确实是这样的。这人的三观跟我们都不一样,但不得不说他的大部分想法都很成熟。”
是啊...成熟。突然联想到梁哲平日里算题算到旁若无人嘴角紧绷的样子,她顿时发现他其实一直以来是这样的成熟和冷静,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靶心何在,并为了它,只为了它,而一往无前。这样的一个人,哪怕与她常常课间闲侃,哪怕在空寂的楼道里微笑着戏谑她,都仍然留给她近乎遗世独立的形象,端然伫立着,从不为外物所动。——可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桦桦就能跟他做成那样好的朋友?有时候看见他们讲话,简直仿佛桦桦将他拉下凡尘,而她却仍然不能够介入。
多么匪夷所思的一天。那一天是3月16日,曲潼想起来。那是梁哲的名字第一次涉足她的日记。
“我听他讲述,疑肠百结,又惊喜万分。”她这样写道。
说起来,这些疑惑,好奇,惊喜,种种复杂的心绪,是这样的广大而纷纭,然而实际上,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会懂得,此时此刻它们仍不过是高三学业这块巨幕上小小的边角料,腰线上打出来细密的褶子,袖扣附近压着线近乎隐形的花边。连装饰尚且算不上,它们只是自顾自地存在着,不知道在哪一天温热的空气中就会生长起来。
除此之外,日子仍旧平缓地淌下去,每一天过得都像是今天。不过是下发的资料越来越多,A4 B5的纸张上越来越紧密地铺排出红黑蓝色的各式笔记,机读的试卷连批改的痕迹也无,人人都急切地比对着答案去推算每一道小题的得分。曲潼和梁哲买了两套相同的文综套卷,他曾经故作神秘地说:“这个系列的题很好,而且居然没几个人知道——你跟着我买岂不是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并报以一贯的狡黠眼色。晚自习最后的自由70分钟两个人都写文综选择题,但曲潼仍然留出一半的时间给数学,梁哲则继续孜孜不倦地刷主观题,看到她咬着牙无处下笔的时候探过去在草稿纸上边写边说:“诶,这个题不算难噢,你看上一套那个解法...”有时候一讲讲到下课,梁哲拎起水杯就走,老干部一样潇潇洒洒回去睡觉。曲潼刚刚听懂数列又怕生疏了解几,心一横还是背着书包回宿舍继续鏖战。
晚间女寝的阳台上总是人影追逐。一层楼仅有的四个吹风机插座前永远排着长队,女生的湿发和浴巾一样披散着,仍然笑语啁啾地走来走去。靠着栏杆拿老年机给家里打电话,耳边响起谁站在门口大声喊谁的名字说用一用水卡。曲潼往往是一到宿舍就提着劲将书包甩上床去,一面换鞋一面同对床下铺的贝西嘁喳说笑,直到听见室长含着牙膏沫子的声音传响过来:”你们几个还不快来洗漱!锦姨今晚要查寝!“然后一堆人去挤洗漱台。
锦姨来查寝的时候...好像也没什么两样。曲潼仍然坐在贝西床边洗脚,跟对面的室长打趣,听到敲门的声音手里张爱玲的小说也不放下来,只是泰然自若地继续往后翻,到底锦姨这样注重言辞仪态的语文班主任,末了也都只是和颜悦色地看着她说:“曲潼呀,你说你现在手上要是本政治书或者历史提纲该多好。”她每次也就笑着吐吐舌头,装作合起书来放到身后去,心中充满了幼稚的肤浅的自以为胜利的快乐。
不过大多数的语文课是真的很快乐,因为讨厌无休止的专题练习,所以格外珍视每一节讲评课,曲潼总是在梁哲听讲认真到近乎头疼的时候自顾自地翻看套卷或资料里的古诗文和小说,赏心悦目的态度,而根本不看题也不听讲——语文功课上她自小天资过人,因此总有胆量来做出格的事。也就是在三月底,那个讲评诗鉴的连堂上,她睽违多年终于又一次读到《送友人》,“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从前只觉得这一句有仗剑天涯的倜傥,而今看“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却才有了身临其境的实感——高考是最后一次完整的聚会,结业即分别。从此孤蓬万里征,阳关无故人,她不知道届时自己是否真能洒脱如斯。能做到吗?——歪着头出神,很容易就看到梁哲左手撑脸右手写字,他一贯是这个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头脑同笔一齐唰唰动得飞快。
“不听讲,又在发什么呆?你一天反正是人小鬼大。”梁哲换了右手撑着,转过脸来看她,半是揶揄半是说教的口气。。
曲潼一个激灵,笑着就要伸手推打,突然心觉太过亲昵,便只空空挥了两下以示警告。她总是下意识地不敢同梁哲有所亲近,那感觉如同是害怕触犯戒律,而头上三尺有神明,就那样不动声色地向她施压——或者说梁哲本身就像是神秘自持的佛像,周遭的香火仍在烟雾缭绕地烧着。可另一方面她分明感受到来自于他不同寻常的好感,许许多多隐藏在细枝末节处的微笑与眼神,以及专门带着mp3来教室只为给她分享一首歌,然后假装看着别处漫不经心地说,这首歌你唱的话还挺不错噢。另一方面她又深觉自己根本无从涉足他的世界,哪怕朝夕相对,并肩作战,却仍然是各在各自的时空,生发不了更多的干系。就像他跟桦桦时常在阳台上一聊就聊完最长的课间,大笑到教室里都听得见,这当然不能代表和她做同桌就不快乐,但至少绝不是他和桦桦扯皮说笑时的那种快乐,那种一眼望到底,没有重峦叠嶂的快乐。曲潼自己也想不通透,只知道他的心思难于捉摸,且对她很有保留——不能够说他饰伪,这个人整个地真实通透,并且真实地对自己的生活和心思保持秘而不宣,——所以这些惯例,在和她相处时也都一一呈现出来。她不是桦桦,也没有被划入他既定的朋友范畴,自然是不够格要他破例。
“我们进入毕业季,一切的幻想都要为前程让路。”初三时候看过的小说,内中唯有这句话至今都在警醒着她。曲潼又一个激灵,如同真真切切看见了头顶神明的威容,那比时间还要静止肃穆的鸟一样的眼瞳,四面八方地环绕过来。她立刻切断了正在无限绵延的思维,僵着脖子,把头重新埋回试卷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