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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战宛城(五六) ...

  •   (五)

      立马紫山之上,邹峻望着东方曹营连缀如星海的灯火,表情有几分凝重。

      紫山位于宛城西北,远离张绣营屯。阿姊私自改嫁曹操,等于公然打张绣的脸。他再怎样向张绣示好,张绣也不会放心他,反疑忌他变生肘腋。他索性自请移屯紫山,张绣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然而,曹操,有些令他失望。

      尽管从前僻居西北,但邹峻一直关注着中原的动向。关东群雄中,他最感兴趣的便是曹操。

      起初是因为曹操是“讨董联盟”中唯二与董卓浴血奋战的人,后来则是因为曹操奉迎天子。前者让他看到了曹操的血勇之盛,后者则让他看到了曹操的谋略之远。汉室不可复兴,汉天子却不失为一块上好招牌。两年前,张济也曾将天子拿捏在手里,奈何张济空有一腔血勇,却终究目光短浅,竟因一点小事与天子近臣闹翻,以致前功尽弃。

      张绣投降那日,邹峻第一次见到曹操。那是一个姿貌短小,因而远远望去有些不起眼的家伙。然而,当你一步步靠近他,便能感受到一股凛冽的威杀之气透过那短小的躯体压顶而来,令你不由自主地便屏住了呼吸。

      邹峻的失望是从曹操赠金给胡车儿开始的。那一日,曹操对胡车儿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兴趣,不但频频夸赞其骁健,还亲手赠金与之。胡车儿之于张绣,便如典韦之于曹操,日日相随,不离左右。曹操当着张绣的面如此,无异于一种公然挑衅,张绣的脸色当时便有些难看。

      未几,曹操又宣布要娶他阿姊。起初的震惊过后他很快冷静下来,他明白这场婚姻背后的利益争夺,也明白木已成舟无可更改,他不明白乃至失望的是,曹操为何这样急躁,活像一只发情的公猫。

      曹操这样一次次挑衅、逼迫张绣,乃至动了杀心,却又不对张绣做必要的防范,这是一种怎样的傲慢啊!

      “可有我阿姊和胡车儿的消息?”邹峻问身后侍卫。

      “禀将军,还没有。不过将军不必担心,曹营守备十分松懈,夫人必定无虞。”

      微微颔首,邹峻不置可否,继而仰首去看夜空中那一轮孤悬的明月。

      孤单也没什么不好。

      他唇角逸出一丝苦笑,渐渐地,那笑意一点点变冷,越来越冷……

      他出生时是脚先出来的,为此他母亲遭了大罪,几乎送命。巫师占卜说他是个天煞孤星命,刑克六亲。为求化解,他被送到一户贫苦的佃农家抚养,十岁前不得与亲人相见。

      过完十岁生日,他终于回到父母身边。没有亲热,没有欢乐,有的只是冷淡与疏离,以及三个弟弟、乃至仆人们对他粗俗鄙陋的嘲笑。

      唯一给他安慰的是阿姊。阿姊是他父亲婚前与一名美丽的羌女舞伎春宵一度的产物。生母身份卑贱,又是婚前私生,是以一直不见容于邹家。

      他和她都未被爱过,于是他们抱团取暖。

      直到三个弟弟一个一个夭折,母亲死去,父亲也跟着死去,邹家偌大的家业,终究还是落到他手上。

      在张济出现之前,他本已做好奉养阿姊一辈子的准备。阿姊的婚事很难办,门当户对的人家未免鄙薄她的出身,下嫁又实在委屈。后来阿姊说:“那就不嫁了,我和阿峻一辈子相依为命!”然而几天后,她就答应了张济的求婚。

      他不喜欢张济,可因张家长辈不喜欢阿姊,他便拉着整个邹家做了阿姊的陪嫁。

      等到张济死去,他却无比震惊地发现,阿姊要拉着整个邹家和他做张济的陪葬。

      “阿姊,你在做什么?”获悉她计划的那一刻,极力试图压制住胸中怒意的他声音都在颤抖。

      “做什么?不是你说的,等到新的一方势力介入,你我姊弟自有机会?”

      “可机会不是这样用的!”

      “那该怎样用?——等?继续等?等曹操大发善心,等张绣痛改前非,帮我南下襄阳,杀死刘表?”

      “你在玩火!”生平第一次,他忍不住向她咆哮,绝望地。

      “我就是要玩火!”她却咆哮回来,状似疯狂,“我要给曹操点一把火,让他烧死张绣;我还要让胡车儿给张绣点一把火,让他烧死曹操。我要将他们统统烧死,他们都死了,咱们就可以全身而退,杀死刘表了!”

      “将军快看!曹营起火了!”

      侍卫的声音将邹峻的视线由头顶的孤月拉回脚下的曹营。

      张绣先动手了!

      淡淡看着曹营连缀如星海的灯火渐渐化作一片狂舞的烈焰,邹峻不言不语,无悲无喜,直到侍卫的声音再次响起——

      “将军,咱们是不是该下山了?”

      “不急,再等等。”

      “可夫人不是说,一俟曹营火起,咱们就趁乱南下么?”

      “南下?”邹峻闭上双目,良久睁开,“不,是北上。”

      (六)

      喊杀声冲天而起时,曹丕仍在淯水边发呆,只不过身边少了曹昂,而多了被曹昂提溜过来的忠石。

      “二弟快跑!一路向东,向舞阴的方向跑!”

      还没发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拉着一匹马急冲过来的曹昂已不由分说将曹丕推上马背。

      “出什么事了,阿兄?”

      曹丕犹自发懵,曹昂一面语速飞快地向他解释,一面命忠石也赶紧骑上马背,将曹丕护在身前——

      “张绣降而复叛,领兵杀进大营了!别多问了,跑,快跑!”

      “可是阿兄,你去哪里?你不和我一起么?”

      “我得保护阿翁!——忠石,我把二公子交给你了!”

      曹丕再也不会想到,这是阿兄此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刻,他呆呆望着停放在房间深处的阿兄的尸体,只觉得整个人像漂浮在海浪中,一荡一荡,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隔壁传来曹操的哭声,那么响,那么哀痛,那么闻之令人心碎。

      父亲在哭典韦,曹丕模模糊糊意识到,典韦和曹昂、曹安民一样,为保护父亲,被张绣杀死了。活下来的人收拾残兵,退入舞阴城。

      先公后私,嗯,父亲得先公后私。

      曹丕被这哭声由海上抛回大地,疼。

      忍着疼,他默默从地上爬起来,稳稳地、一步一步来到曹昂身边。

      “阿兄,阿翁忙,我陪你……”

      他轻轻念叨着,稚气的、微微颤抖的声音在空旷幽深的房间里回响。

      这回声让他觉得这房间那么大,大得像无边无际的天地;阿兄的尸身这么小,小得像一粒飘浮的尘埃……

      他最爱、也最爱他的阿兄死了,他却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丧子之痛令丁夫人丧失了理智与最后残留的情感,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曹操。这一年的除夕夜,卞夫人坐上了正室之位,曹丕成了未来将继承一切的曹操的嫡长子。

      这在许多人看来本应无尽欢喜的一夜,曹丕却躲了起来。他躲进曹昂生前居住的房间,躺在阿兄的床榻上,用仿佛残留着阿兄体温的衾被紧紧包裹住自己。

      外面是那么嘈杂,房间里是这么静。卞夫人发动阖府的仆役寻找他,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走进曹昂的房间里看上一眼。

      一个人死了,就是消失了,然后被遗忘。

      他回想起那一晚的淯水,那一晚的月。那一晚的月色,真是极美的。然后不知怎地,他想起那个姓邹的女人。

      那一晚,那个女人也死了。人们在淯水上发现她的尸体,据说打捞上来时,勒毙她的绳索仍挂在她的颈项上——他记得她的颈项,颀长优美。

      人们的说法莫衷一是,有人说张绣杀死了她,有人说胡车儿杀死了她,还有一种更加骇人的说法像幽暗洞穴里的风在悄悄流传——她弟弟邹峻杀死了她。

      如今张绣带着胡车儿退保穰城,仍与刘表结盟。邹峻却来到许都,成为曹操爱将。

      那一晚,就在溃不成军的曹操以为自己会死在宛城时,邹峻仿佛神兵天降,救了他的命。

      然而直到此刻曹丕才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邹峻的样子,只有阿兄对邹峻的评语海浪一样在耳边回响——

      “其人俊美、博识、优雅,优雅得不像凉州人,倒像中原高门捧在手心里养大的贵子。”

      最终,他走出了阿兄房间,站在父亲曹操身边,于除夕夜的喧嚣中,接受人们的礼赞。

      当人们退去,他把忠石叫到近前,低低地、一字一顿地道:“我要知道宛城那一晚的一切。”

      一年后,邹峻死于一场会猎。一支无名流箭穿透了他颈项——他的颈项很像他阿姊,颀长优美。驻马夹杂于惊恐围观的人群中,曹丕唇角逸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冷笑。

      不久,张绣带着胡车儿再次来降。正是与袁绍决战前夕,曹操表现得大喜过望,甚至与张绣结成儿女亲家。婚礼第二日,宿醉后御马出行的胡车儿却死了——他的坐骑骤发惊狂,撞上曹丕的马车,曹丕受了点皮外伤,胡车儿却被甩落在地,踏碎了胸骨。

      八年后,张绣暴卒。张家对外宣称他是突发恶疾而死,但也有知情人说,张绣是自杀。当日的一场宴会上,他亲耳听到曹丕对张绣说了一句话,曹丕说:“你杀死了我阿兄,怎还有脸出来见人呢?”

      又十二年,张绣独子张泉伏诛。这年九月魏讽谋反,连坐而被诛者数十人,张泉是其中之一,尽管许多人私下里议论他是被诬陷的。魏讽案的主审是曹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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