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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战宛城(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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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淯水便一下子安静了,就像一个哭泣的小孩子被一只馨香温软的手轻轻抚过额头。
十一岁的曹丕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日间,一只馨香却称不上温软的手曾在那上面轻轻抚过。此刻,那只手的主人正在他父亲曹操的营帐里。
那自然是个女人,姓邹,骠骑将军张济是他的丈夫——哦不,前夫。四天前,她已被曹操所纳,成为后者的众多姬妾之一。
去年,即建安元年八月,曹操将困迫的汉天子刘协迎来许都。刘协封曹操为司空,行车骑将军事,百官总己以听。许都的局面稳定后,曹操便开始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征程,他选择的第一个征伐对象便是屯驻宛城的张绣——张济的侄子。
张氏叔侄来自凉州,本是董卓部将。董卓死后,凉州军团群龙无首,继而发生内讧。建安元年十月,张济因部队乏粮来到荆州刘表处劫掠,交战中不幸中流箭身亡。此后张绣接管了张济的部队,经过一番谈判,与刘表握手言和,刘表将荆州北部的宛城让与张绣屯驻,张绣遂成为刘表北藩。
对于此次南征张绣,曹操是自信满满的。是以除了长子曹昂,还带上了年仅十一岁的次子曹丕。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让小孩子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建安二年正月,曹操军临淯水,自知不敌的张绣果然不战而降。然后曹丕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张绣的寡婶就变成了自己的庶母。
他跑去曹昂营帐,问阿兄这是怎么一回事。曹昂却只摸摸他的头,说:“阿翁这样做自然有阿翁的道理。”
什么道理?还不就是因为那女人长得美!站在月光下的淯水河畔,曹丕想。一边想,一边又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
人们都喜欢摸他的头,谁让他还是个小孩子呢?军中的成年男子都已束发加冠,唯有他的头上还扎着两个可爱的总角。
日间,他正在校场上练习骑射,忽见一支马队驰过,约有二十余骑,清一色的油亮黑马,为首的竟是个女人!正怔愣间,那女人忽地收缰勒马,随着她身下那匹神骏的黑马人立而起,整个马队倏然止步,极是训练有素。
“这便是曹二公子么?”
将马鞭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那女人离鞍下马,向曹丕走来。
“这是邹夫人。”
一旁的忠石小声提醒。忠石是曹丕的四名贴身侍卫中最得力的一个,消息一向最为灵通。
听到忠石的提醒,曹丕便也离鞍下马,仰起头,望向对面浅笑嫣然的邹夫人。
凉州地处西北边陲,是汉羌杂居之地。曹丕早就听说那里的女人也能跨马持弓,看来是真的。又据忠石打听来的消息,这邹夫人体内流着羌人的血,看来也是真的。
她年纪三十上下,高鼻深目,墨发雪肤,颀长的颈项线条优美。不同于少女的青涩,她周身流荡着一股成熟的风韵,是以哪怕身着一袭雪青色的素淡衣裙,仍使她看上去像一朵紫色的菖蒲花,浓烈妩媚。
“听说二公子六岁知射,八岁知骑射,真是了不起呢!”她扬声笑道。
她的笑声很响,那响脆的声音自她朱唇贝齿间一荡出来,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便跟着轻轻颤动,宛如两只神秘的黑蝴蝶,翕张着翅膀搔过你的脸,骚动你的心。
曹丕心动了,这当然不是发乎情欲,他还是个小孩子呢!只是他和他那身为伟大诗人的父亲一样,天生具有一颗细腻敏感的心,和对于美的超凡洞察力。
这女人真美,他想。
“我前日派人送去的礼物,二公子可还喜欢?”她又扬声问。
那份礼极重,曹丕自是喜欢的,只是并无太多感激之情。当初凉州人随董卓从洛阳一路劫掠到长安,宫室皇陵,百官之家,几乎被扫荡一空,而凉州人个个富得流油。
“夫人过奖了,多谢夫人厚爱。”曹丕乖巧地说。
这一次,伴随着响脆的笑声而来的,还有邹夫人的一只手。它在曹丕额际轻轻抚过,馨香,却不温软,上面镌刻着多年走马盘弓的痕迹,且有些凉。
这是一个凉州女人,一个精于骑射、有羌人血统的凉州女人,像一朵菖蒲花。
菖蒲花虽美,却有毒。
(二)
没来由的,曹昂有些心慌。他来到曹丕营帐,却发现弟弟不在里面。
“二公子呢?”他问忠石,后者是他亲自挑选给弟弟作侍卫的。
忠石却有些心虚,“二公子出去了。”
“去了哪里?”
“前、前面。”
忠石抬手指向淯水河畔。曹军沿淯水扎营,曹丕的营帐距河岸不过百步之遥,站在营帐门口,便能看到岸边那小小的身影。
“你们怎么不跟着?”曹昂蹙起眉头。
“二公子不许。”忠石嗫嚅,“他说他就想一个人待会儿,这么近,不必跟着。”
“胡闹!真有事端,区区百步之遥便能要了他的命!”
“属下也这么说,可二公子说,再多话,就让属下们明日去军正那里领军棍!”
“明日你们必然要去军正那里领军棍的!”
立眉抛下这句话,曹昂迈开步子向曹丕走去。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曹丕已听见脚步声响回过头来,一时间,竟是满脸雀跃。
“阿兄,你来了!”
曹昂的一腔怒意蓦地没了发泄的方向。
他是多么爱这个弟弟啊!十一岁以前,他都只有一个妹妹,即后来的清河长公主,他是多么渴望拥有一个弟弟啊!曹丕出生那日,他趴在襁褓边凝视着那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家伙,心里的甜蜜竟比曹操这做父亲的还浓郁。
可他母亲却不喜欢曹丕。
曹昂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母刘夫人,一个是养母丁夫人。丁夫人是曹操的原配嫡妻,因无子,在刘夫人早逝后,便将曹昂养在膝下,爱若亲子。
丁夫人是个好人,奈何脾气坏。她讨厌丈夫姬妾成群,丈夫偏偏四处留情。刘夫人还罢了,是良家子,可曹丕的生母卞夫人出身倡家,本是一名歌伎,丁夫人便少有好脸色,连带曹丕在嫡母面前也战战兢兢。
曹昂疼弟弟,护弟弟,等年纪大一些,便时常规劝丁夫人。是啊,她既不屑使手段整治妾室庶子,又不肯摆出一副贤良大度样,徒惹怨恨不说,曹操那里也易生出嫌隙,这是件多么吃亏的事。
可丁夫人不听。好在卞夫人聪明识体,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似乎特别善于看透人心,她明白脾气坏的丁夫人其实是个好人,便毫无怨言地殷勤侍奉,还叮嘱曹丕务必孝顺嫡母。曹昂很欣慰,在敬重卞夫人的同时,也越发疼爱弟弟。
“二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曹昂加紧几步走上前去,温声问曹丕。
“看月亮!”曹丕仍雀跃着。
“看月亮?”曹昂仰起头,望向夜空中那一轮将圆的明月,一瞬间,竟也不禁有些出神。
这一晚的月色,真是极美的。
“水里也有一个!”亲昵地拉了拉阿兄手臂,曹丕提醒。
一阵夜风拂过,淯水泛起粼粼的波,于是那水中的月亮便颤栗着,呈现出一种支离破碎的姿态。
果然,曹丕开始发起怔来。
这个弟弟从小就这样,看到诸如一只孤雁、一庭衰草,或者听到一支缠绵悱恻的歌,便忍不住发怔、乃至发起哀愁来,哪怕上一刻他还兴高采烈。
他是那样敏感,敏感得教人心疼。然而他又不沉溺于哀愁,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敏感而脆弱,一个机警而强韧,每当前者占据上风,试图将他拖入一潭深不见底的沉郁之水,后者便会迅速跃起,给前者一记清脆的耳光。
“阿兄,阿翁为何要娶那个姓邹的女人?”
面对弟弟猝然的“苏醒”,曹昂不由一愣。“你问过我的。”默然片刻,他答。
“可阿兄并未回答我啊!”认真地,曹丕看着曹昂的眼睛,“我总觉得,那个女人很危险。”
危险?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水中那破碎的月亮,这次轮到曹昂发起怔来。
是的,那个女人很危险。可他们的父亲,天生爱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