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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蛇女报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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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台官吏办公的正堂里,司天监大人师夜光端坐在堂上正中位置上的案几前,一言不发地翻阅着手中的一本《麟德历》,身后的墙面上是一整幅巨大的星官图,上面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标注着三垣二十八星宿的各星官名。
堂下两侧皆是司天台其他官员的位子,为首的两张案是两位司天少监的,左边的一个位子是空的,案上杂七杂八的摆放着许多东西——一个青瓷茶壶,一只与之同款的茶杯,一个白瓷莲花碟,碟上放着一根青玉翡翠食叉,碟下垫着一张沾了油渍的星官图,旁边的笔架上挂着崭新的六支笔,只有砚台上架着的一支是沾有墨的。
与之对面的另一张案上,则是垒了高高的一堆卷宗,其中一位司天少监大人陈玄景正埋头在卷宗山里奋笔疾书。整个司天台里安安静静的,顶头的两位大人不出声,其他官吏也不好意思出声,一时只有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和宽大衣袖摩擦的窸窣声,好一派勤勉办公的好景象,除非门口没有传来一声响亮的饱嗝。
除师夜光外的一众大小官吏们皆转头向门口看去,只见他们的另一位司天少监大人南宫说正迈步走进,手里捧着一块石头。
“南宫大人,你这是……”陈玄景不解的看着他手里的石头。
南宫说见陈玄景瞅着自己手里的石头,于是笑道:“你是说这块石头啊,昨天一个西域商人卖给我的。”说着把石头拿在手里掂了两掂。
一直埋头的师夜光抬起眼来觑了觑南宫说手里的石头,不正是人日那夜在水精阁中所见的那块石头?隐隐的还透着那蛇妖的妖气。
陈玄景则更奇怪,“卖?这石头还是你买来的?花了多少钱?”
“不贵,就五百贯钱。”
“五百贯?”陈玄景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诚恳道:“南宫大人,你要真喜欢这种石头,改天我让人拉一车送到你府上,不要钱。”
南宫说摇摇头,对陈玄景道:“这你就不懂了,我跟这石头有因缘。”
“还因缘呐,你八成是让那奸商给骗了。”
南宫说仍摇头,还是那句“你不懂,你不懂。”说着坐到自己位子上,把那石头放到自己案上,当做镇纸用。
师夜光又瞥了一眼那石头,心道:莫非那蛇妖的恩人就是南宫说?哼,做生意竟做到司天台来了,好本事。
要收拾这小妖易如反掌,师夜光也不急于一时,他倒想看看那绿眼睛的店主究竟要做什么。
这时有吏部的官员送来了一份任命新司天丞的折子。自从年前原任司天丞调离司天台后,司天丞的位子就一直空着。
师夜光向来不关心这种事,看也不看就将那折子丢给了陈玄景。
陈玄景打开那折子,看了会儿,喃喃道:“瞿昙?”
那边正捧着青瓷茶杯喝茶的南宫说听到,一激动就被刚喝下的茶水抢到了嗓子眼,不住地猛咳起来。
陈玄景再次不解地看向南宫说,“南宫大人?”
南宫说好不容易停了咳嗽,“瞿昙后边还有没有字?”
陈玄景茫然摇头。
南宫说把茶杯往案上一放,“这就对了,就是他。”
“啊?”陈玄景被他说晕了。
“瞿昙悉达第四子,瞿昙,没名的,就叫瞿昙。”说罢南宫说又拿起案上的石头,向着一脸茫然的陈玄景晃了晃,道:“因在这,果就要来了,我得遭报应了。”
次日瞿昙来的时候,师夜光刚下朝回到司天台。
清俊的一张脸稚气未退,虽说是已过弱冠的青年,五官却透着少年人才有的灵动,与身上穿的严肃官袍稍显不搭调,乍看之下疑是哪家迫不及待偷穿了父亲官袍的少年郎。
瞿昙看到师夜光,连忙上前行礼,递上自己的任命状,“下官见过师大人,这是下官的任命状,请大人过目。”
师夜光接过任命状,依旧是看也不看直接递给陈玄景,就迈步走开了。瞿昙站在原地呆愣了半会儿,陈玄景连忙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以后有什么事,只要不是特别大的事,交给我就好,不要麻烦师大人。”
瞿昙点头,想了想,又问道:“那什么事才算是特别大的事呢?”
“这个……”
“大事就轮不到你管了,师大人肯定比你早知道。”接过话茬的是南宫说,他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一手搭上瞿昙的肩,笑盈盈道:“你说是不是?我们新来的司天丞小瞿大人?”
瞿昙不搭理他,转身跟陈玄景道谢:“谢陈大人提点。”遂径自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陈玄景疑惑看向南宫说,低声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因缘?”
南宫说摇头,表情有些委屈,道:“是恩怨,报应来的。”
是夜,月朗风清,繁星灼灼。师夜光登上位于司天台衙署内的观星台上,观测星象。初春时节,夜风薄凉,师夜光独立于高台上,星斗满天,在寻常人眼中杂乱无章变幻无常,师夜光却早已将它们熟记于心。一眼就能望见的北斗,北斗以北为紫微垣,以南为太微垣。师夜光忽想起今日上朝时,他提出修改麟德历的主张,那些冥顽不灵的老臣把他骂得体无完肤。
师夜光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些老家伙非要等到棺材板上钉钉,才知道死活呀。
夜风忽骤,吹得师夜光袍袖翻飞,他察觉到风向似乎变了,而且风中还夹杂着一些异样的不祥气息。师夜光低头看了看观星台下突兀的树干枝桠,有夜鸟栖于枝上,扑腾着翅膀发出两声沙哑的嘶鸣——那是来自异界的鬼鸟,以摄食妖魔的瘴气为生。
今夜留在司天台的并不只是师夜光一人,南宫说和新来的司天丞瞿昙也留了下来。原本师夜光若要夜留司天台观星象的话,陈玄景和几个主簿主事会留下来打点整理需要用到的星图和仪器。但今天向来是来得最晚走的最早的南宫说却主动要留下来,早早的便把陈玄景等人打发走了,只留下了瞿昙。
师夜光也懒得理他们,原本今夜并不打算用到什么星图和仪器,只是想独自上观星台看看罢了。师夜光走后,衙署内就只剩南宫说和瞿昙二人,确切的说,应该还有第三个人——俯身于石头中的蛇妖——冷香夫人。
南宫说与瞿昙二人各自坐在位子上,虽然二人位子紧邻,却半晌说不上话。直到南宫说案上的石头发出幽幽的绿光,瞿昙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南宫说。南宫说却悠哉的笑笑道:“没事,怎么说我当年也算救了她一命不是?”
“那是,当年逃命逃得急,我还没来得及向公子道谢呢。”话音刚落,蛇女现出了真身,通体散发出浓烈的妖气,长发于脑后轻挽了一个髻,露出颈后斑驳的蛇纹,长长的衣裙下,却不再是妖异的蛇尾,而是一双纤细的人腿。
南宫说朝她笑道:“道谢就不必了,看来是我要向夫人道贺,夫人在短短几年内,就修炼得能完全化成人形,实在是可喜可贺。”
“那还不是托了那位小公子的福。”蛇女斜眼看向一旁的瞿昙,眼里闪过一丝戾气。
瞿昙手心已沁出了一层汗,他明显感觉到蛇女的气息比当年强了许多,但自己当年明明已经把她打得精魂散尽,到现在不过短短五年时间,就算当年立刻重聚了精魂潜心修炼五年,也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妖气,看来这当中,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蛇女看到瞿昙紧张的神情,不由的得意道:“公子就不想问问我,何来的妖力?”
瞿昙隐在袍袖中的手攒紧了两张灵符,舔了舔微干的唇,准备随时念出驱魔的咒语。
蛇女似乎察觉到瞿昙的动作,发出一阵凄厉的冷笑,道:“公子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我要让你知道,这些年,我是如何带着对你的仇恨,苟活于世间!”
“不必了,本公子不感兴趣。”南宫说脸上没有了刚才轻松的笑意,冷峻的打断了蛇妖咬牙切齿的诉说,起身走到瞿昙身前,向那蛇妖道:“看来夫人今日是来寻仇的,让我好生失望啊,所以今天我不打算再帮夫人了,还请夫人见谅。”
“我劝公子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公子与我有恩,我不想连累公子。”
“哼~”南宫说哼笑一声,依然站在瞿昙身前岿然不动。
“让开……”说话的却是瞿昙,“我最讨厌你多管闲事了。”
南宫说一听,泄了半肚子气,转头看向身后的瞿昙道:“不是吧,你就这么嫌弃我?”
“走开,我不想跟你说话。”
“不走,这可是我表现的好机会。”
“无赖!”
……
那边被无视的蛇妖彻底怒了,手臂蛇一样的伸过来,抓起南宫说将他摔到一边,另一只手则伸向瞿昙。瞿昙飞出手中灵符,灵符贴上蛇妖手臂,蛇妖吃痛面目狰狞,脖颈上的蛇纹蔓延到了脸上,却仍飞身向前,一手掐住了瞿昙的喉咙。
蛇妖双腿再次变幻成蛇身,死死的缠住瞿昙,直把他往死里勒。瞿昙没有将木剑带在身边,一时竟被蛇妖控制住,动弹不得。那边被重重甩到一边的南宫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四处望了望,找不到什么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他本身并不会法术,眼见着瞿昙快撑不住了,便冲过去一口咬住了蛇妖的胳膊。
蛇妖张口,向南宫说吐出毒液,南宫说松了牙关,本能避开,避开后又不依不饶地咬回去,蛇妖再次吐出毒液,瞄准了南宫说的眼睛,南宫说这回躲避不及,眼睛一阵麻木后就强烈的疼痛起来,再也睁不开。
门外“嗖”的射入了一支箭,箭尖直指蛇妖,只是一瞬间,蛇妖身形如同烟尘般幻灭,甚至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惊异的表情和半张的嘴在光影中崩坏,形神俱灭,不留余地。
终于得以脱身的瞿昙瘫坐在地,按着胸口大口喘气,他看向旁边的南宫说,也坐在地上,手捂着双眼,指缝间渗出鲜血,“师大人来了?”语气倒是轻松。
师夜光走进来,看了眼蛇妖倒下的地方,浓稠妖异的瘴气徘徊不散,几只鬼鸟飞进来,扑腾着翅膀撞进瘴气中大快朵颐。
“以后不要招惹这种麻烦到司天台来。”师夜光看着摄食瘴气的鬼鸟,淡淡的道。
“那师大人呢?大人应该早就看出这块石头不正常吧?为什么没有阻止我把它带进来?”
师夜光怔忡,没有想到南宫说会回嘴,他扭头看过去,南宫说的眼角还在慢慢的涌出鲜血,看来妖毒中得很深。
南宫说倒是轻松的表情,无奈的摇摇头,嘴角似有若无的挂着笑意,轻声道:“是他让我把石头带进司天台的,他说,若石头能顺利的留在司天台,他这桩买卖就稳赚不赔了。”
师夜光看着南宫说,并没有问那个“他”指的是谁,静静的等着下文。
南宫说继续道:“其实他和我当年一样,不过是在赌罢了,赌这蛇妖是善是恶,蛇妖若为善,算是做了件好事,不痛不痒,蛇妖若为恶,帮她就是助纣为虐,是要遭报应的,今日我这状况,就算是当年救这蛇妖的报应罢。”
“那你还要多管闲事,当年让我取了这蛇妖的性命,你就……”
“我就不用遭这报应了?”南宫说打断瞿昙的话反问道,“如果我说,我是故意要遭这报应的呢?”
瞿昙愕然,看着南宫说不知要说什么。南宫说把手从眼睛上移开,随手在衣服上抹了抹,鲜血在衣袍上染出几抹诡异的殷红。南宫说又笑了笑,道:“瞿昙,我这眼睛,你得治,我看不见的这段时间,你得照顾我,不然我上大理寺告你去。”
瞿昙伸出手去,用衣袖给南宫说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嗔道:“你这人是不是有病?”
师夜光不再理会二人,抬步走出司天台,牵了马,出皇城,他有一个地方要去,他想要弄清楚——
“遭报应也在所不惜吗?你图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