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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月初一·人日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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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精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温庭筠《菩萨蛮》
正月初七的人日,是大唐子民祭祀女娲娘娘,祈求一年亲友安康,出入平安的日子。帝都长安城内,从除夕夜一直狂欢至今的百姓依然不知倦意,在朱雀大街两侧搭起了高高的灯架,准备着今夜的灯会,看来又是要一夜笙歌至天明了。
今年人日赶巧逢上了立春,顶冠华服的“春官”策马从朱雀门出来,一路驰骋在朱雀大街上向长安百姓报春。沿途闲逛的仕女闻声皆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想要看看今年报春的春官是哪一位俊俏公子。
“啊!是金吾卫的皇甫公子啊!”有女子压抑不住兴奋地轻声叹道。
这一声轻叹立马在一片区域内引起不小的躁动,不少女子脸颊的雪肌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霞红,又有女子道:“听说除夕夜在宫中主持驱傩的也是他啊!”
似乎是听到了关于自己的议论,对于自己的拉风完全没有收敛自觉的某人向这一群仕女挥手打了招呼,还不忘咧开一个自以为最英俊非凡的笑脸,立马又有泛红脸的女子忍不住轻呼:“哎呀!真是好生俊俏啊!”
一时间长安城张灯结彩的街肆坊间,传满了关于今年俊俏春官的热烈讨论。
与此同时,大明宫蓬莱殿西侧的清晖阁内,皇帝大宴群臣的奢华宴席间,也在讨论着九殿下和皇甫端华在除夕夜的出色表现。今日人日,长空万里无云,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正预示着一年的好光景,皇帝龙颜大悦,也毫不掩饰对侄儿的赞赏之情,群臣们更是投其所好,一口一个“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地称赞不已。
在一片溢美之词中,只有一人从始至终一声不吭,在宴席的一个角落里独自饮酒,与周围的喧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谁都没有在意,或许也谁都不会在意他——那个年轻的高明术士,原本在这一群高官老臣中就是个异类——不是科举出身,也不似翰林中的那些供奉和待诏那般能出口成章,落笔生花,仅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鬼神之术,却也获得了正三品的清贵职位——这是那群饱读圣贤书的老儒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与接纳的。
年轻的术士却也不在意,作为监掌察天文,稽历数的司天监,他连差点命丧在他咒术之箭下的无辜“蝼蚁”都不会在意,更不会在意与他同朝为官的这些老臣会如何看他了。他唯一感兴趣的,恐怕就是看着妖魔怨灵在他面前狰狞的死去,甚至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宴会结束后,师夜光独自骑马从丹凤门出了大明宫,其实之后他只要走延喜门,穿过皇城,出安福门,就可以回到他宅邸所在的颁政坊了。只是,穿过皇城,一定会经过承天门,现在承天门前一定又聚集着许多官员和贵族在进行人日的庆祝典礼,师夜光实在不想再穿过那些喧闹的人群了,便选择了绕着皇城外围走。
其实朱雀门前的情况也不比承天门前的好得了多少,至少对于师夜光来说是如此。就在不久前,跑完了一整条朱雀大街的端华又从这里无比拉风的策马而过,回到朱雀门以内的皇城中,在这里引起的骚动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仕女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眉飞色舞的讨论着;健壮的男子则爬到高高搭起的灯架上,喊着下面的帮手把花灯递给他挂上;还有总角小童在路中央乱窜,比着谁手里的风车转得最快,总之是一片热火朝天的过节的忙活景象。
现在一整条朱雀大街都是庆祝的人群了,要绕的话恐怕得绕到长安城外面去,师夜光没法,抽出马鞭轻笞了一下,加快马步穿过朱雀大街。只可惜不能如愿,大街中熙攘的人群几次让师夜光的马止步不前,而意外就在此时发生了。
高高的灯架上,一盏没挂稳的花灯掉了下来,偏巧砸到了师夜光胯下马儿的头上。受惊的马高高扬起两个前踢嘶鸣起来,踢翻了一辆装满花灯的木车。木车的车轮不受控制的骨碌碌的向前转,一路滚落了不少花灯,直到木车撞上另一个灯架才停了下来。
高高的灯架摇摇欲坠,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家快散开!”傻愣在灯架下的人群才惊慌的四散开来。果然,不多时,高高的灯架就倒了下来,狠狠的砸在了地上。幸好众人都闪得及时,没有哪个倒霉鬼被压在了灯架下。
在附近巡城的金吾卫闻声赶来,迅速维持住了现场的秩序。所幸是有惊无险,众人惊慌的心情很快得以恢复,又开始干劲十足的忙活起来,收拾一地零乱的花灯和坍塌的灯架。
负责领队的一个金吾卫注意到了师夜光,过去行礼并询问了事情的大致始末,就告退了。安抚好受惊马匹的师夜光双腿一夹马肚,意欲要走,不经意间听到刚才那名金吾卫与另一个人的对话——“咦?你不是我们皇甫中郎将的朋友吗?”
师夜光稍稍偏头向那边瞥了一眼,正瞥见那个砂金发色碧绿眸子的异域商人有些狼狈的坐在地上,显然是被刚才惊慌逃散的人不小心撞跌在地了。那名金吾卫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哎呀,你的手受伤了。”
“啊,谢谢官爷,一点小伤,没关系的。”
“下次看热闹时可要留心着点啊。”
“是……”
……
后面还说了什么,师夜光走得远了也听不清了,他一心只想着快点离开这个闹腾的地方。
——受伤了吗?还真是……不幸啊。
师夜光回到宅邸时,夜幕已经降临了。他点燃了房里的灯,坐在灯下,拿出一沓星官图和一册《麟德历》开始翻阅。麟德历是目前大唐现行的历法,推演历法、占卜吉凶,也是司天台的职责之一。但根据眼前这部麟德历,司天台的人已经推算错了好几次日蚀的时间,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不得已,作为司天监的师夜光只好重新推演这部历法。
两声轻轻的叩门声后,门外传来师府老执事的声音:“少爷,您还没歇下罢?”
“何事?”
“外面发生了些奇怪的事,老爷说让您出去看看。”
师夜光收拾了桌上的卷宗和星图,起身开门出去。
老执事提着灯笼领着师夜光一路走到了府门口。府门前的街道在黑夜里显得有些萧索,对街院落的围墙里隐隐传出的丝竹声听起来有种恍如隔世的缥缈,节奏明快的弹唱与依稀的嬉笑声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有什么不妥吗?”师夜光看了看街道的两头,问身边的老执事道。
“现在怎么没了?方才还有呢……啊,来了,在那里……”
就在老执事说话的同时,师夜光也注意到了——街道的一头,光亮照射不到的黑暗中,跑出来几个小小的人影,那是用彩纸剪成的巴掌大小的小人,它们欢快的蹦跳着奔跑着,像是要去赴一场盛宴或是庆典。
这些小人是人日特有的饰物——人胜。人日剪人胜,这一习俗自汉时便有。《荆楚岁时记》载:“剪彩为人,或镂金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
然而这些对于师夜光来说,都并不重要。除了作为节日的饰物外,人胜还有一个特殊的用途——招魂的道具。
显然这些小人胜是应了某位术士的召唤,正在奔往某处,为一场有着某种目的的招魂法事做准备。究竟是谁在如此大张旗鼓的召唤人胜呢?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师夜光原本心情还有些烦闷,此时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吩咐一旁站着的老执事道:“去取一枚人胜来给我。”
老执事应诺回到府中,不多时,取来一枚丝帛人胜交给师夜光。
师夜光将丝帛人胜托于手心,默念心咒,向它轻吹了一口气,那人胜便如有了生命般,从手掌上爬起来,一跃跳到地上,加入了那个人胜队伍,向着召唤的尽头奔去。
术士在操纵傀儡时,可与傀儡通感,傀儡的所见所闻,亦是操纵者的所见所闻,而高明的术士,则可与傀儡五感俱通,即“视、闻、嗅、味、触”五感,此时傀儡已与分身无异,而遇见傀儡的人,却不能如同识别分身般,识别出傀儡的幕后操纵者。
被师夜光施咒后的丝帛人胜,就是这样一个傀儡。师夜光借傀儡之“眼”,发现被召唤的人胜远远不止他看到的那几个,在跑出施政坊的地界后,又有许多人胜加入到队伍中。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胜不断汇入,到最后竟形成了一支上百的人胜大军,直奔一个地方——西市。
师夜光的傀儡人胜也混在浩浩荡荡的人胜大军中进入了西市,一直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店门前。
“水精阁?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商铺罢了,竟然还有喜欢做买卖的术士,真是少见。”师夜光坐在自己的卧房中,细细探究着傀儡人胜带来的视觉幻象。
“呀,这小家伙长得可真好看~”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通过傀儡传到师夜光耳中,师夜光立刻感到前胸和后背被两股无形的力量一阵挤压。
透过傀儡人胜,师夜光看到自己的小人胜正被一只素手轻轻的从地上捏了起来,师夜光赶紧收回傀儡身上的“触”感,身上的挤压感退去,紧接着他看到了那个把他的小人胜捏起来的人——砂金的发色,碧绿的眼睛,怎么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