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是春山》千里一色

81、断舍离

　　乐苒和姜悦告辞，她要去建京。她和容玦之间，需要有一个了结。

　　夜色昏暗，乐苒凭借对皇宫地形的熟悉，顺利溜进皇宫。她一路摸过去，最终到达容玦寝室。

　　她潜入内，纱幔飘飞，乐苒悄悄靠近床榻，她倏然发觉不对，利刃出鞘，刺向后方。兵器铮铮，乐苒退开好几步，稳住身形时即和容玦视线对上。

　　乐苒心下一惊，转身跑开。

　　统领跑进来请罪，立马吩咐士兵去追捕。容玦伸手做拦：“让她走。”

　　统领一愣。
　　容玦定定回想那道目光。

　　行刺过后，乐苒已冷静下来，恨意拉扯着不理智的她，最终做出疯狂的举动。乐苒看了匕首，未能行刺成功，不知是喜悦还是失望。

　　她收好匕首，像个孤魂野鬼，孤独一人，游荡在建京内，漂泊无归处。她知道容玦在等她，但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她有太多的愁绪无法排解。

　　夺她记忆，为让她更好而活。

　　乐苒失笑，的确，什么都不记得，比什么都记得活得要更轻松一些，因为不用背负那么多痛苦，没有那么多的仇和恨，人生只简简单单两个字，活着，多好。

　　乐苒游荡坊间，她听到一则消息：容玦出兵齐天寨。

　　乐苒喝水的手一愣，她想起沈清和交给她的那块布，上面是沈清和画的齐云山和齐天寨地形图。乐苒自衣袖间掏出来，展开放在桌上，她失神盯着，收了起来，起身离开茶楼。

　　茶楼内喧嚣不停。

　　她混在人群中，熙熙攘攘的人声环绕，热闹非凡，她却是个失魂之人，格格不入。

　　——哪有不亡的国家？

　　——我当上皇帝，百姓就会过得好吗？

　　沈清和之言犹在耳畔，乐苒的那些仇与恨，在这如沐春风的笑颜之前，成了浓雾，茫茫一片，像牢笼一样困住她，无处可逃。

　　一月之后，齐天寨大败，任绥死。

　　乐苒正坐在茶楼内听故事，人人称颂，夸赞容玦是个好皇帝。

　　乐苒走出茶楼，又入繁华人间。七月流火，八月朔风，中秋将至，团团圆圆的气象。

　　秋水已绿，烟笼堤坝。夜行永昌江，乐苒沿岸而走。溪水湍急，浩浩汤汤西去。对岸是灯火通明处，暮光渐弱，余晖落了金黄色的光芒，金灿灿的一片，平铺在跃动的水面上，波光粼粼。两两交融，不分彼此。

　　人声嚷嚷，孩童嘻嘻。人人夜不闭户，笑容满面，处处是喜乐人家。

　　太平盛世，不外如是。

　　乐苒再游长乐渠，她摸着石碑，厚实的感觉盈满手心，漂泊的心仿佛有了安息之所。

　　长乐渠——

　　是她践行年少所愿的开始，偏偏从此之后，她再也找不回这个人，找不回年少的曾经。她迷失在欲望的横流中，漩涡席卷她，再也不复归路。

　　乐苒求见容玦。

　　容玦远望，他笑问：“要去晴雪殿看看吗？”

　　乐苒驻足观望，木柱、门的纹路，时隔六年之久，她记忆犹新。殿内十分亮堂，所有器具都是新的，放了整整六年。殿内一点人气都没有，偏偏干净整洁，不沾一点灰尘。

　　当年一把大火烧个干干净净，成了一处废墟，她没想到，容玦会重建，原样复原。

　　两人落座，容玦亲自斟茶。

　　容玦悠悠道：“长乐，任绥已死，那位九娘曾对你手下留情，我吩咐下去，放过她了……”

　　乐苒微愣。所以，容玦知道九娘，知道她和九娘间的交情，他早知齐天寨的存在，早早派人盯住齐天寨。他不灭齐天寨，只因任绥以暮云之名建立，因沈清和的身份，因齐天寨和她相关。容玦在找她，齐天寨便是饵之一。

　　容玦仿佛知道乐苒在想什么：“长乐，我放任任绥胡作非为，皆因你。”

　　乐苒自嘲一笑，翻过这一页：“你为什么会怀疑我没死？”

　　容玦目光定定：“废墟之中，没有你的尸骨。”

　　这是他最坚定的信念。

　　“要留下来吗？”

　　乐苒点头，于是容玦让乐苒住在晴雪殿，又安排宫女过来照顾她。

　　乐苒已无所谓，晴雪殿是她昔日居所，烧了之后，即是再建一千一万座一模一样的，都找不回从前的感觉了。

　　乐苒安静宿在晴雪殿，偶有时候，她会出宫走一走。乐苒走过最远的距离，便是向容玦请求：

　　“我想去皇陵看看。”

　　容玦作陪。

　　容玦迁都后，把暮云皇陵围了起来，任由其成了荒野之地。乐苒入内时，荒草丛生。

　　乐苒在景元帝周围，为沈清和立了一个衣冠冢。她从齐天寨逃出来时穿的男装，即为沈清和的衣裳，那是她留有的最后属于沈清和的东西。

　　乐苒下跪叩头。

　　乐苒未去见母妃的陵墓，她心中有恨，她不想见。

　　不过一场骗局而已。

　　回宫后，容玦仍旧每日抽出时间来陪乐苒，看书下棋饮茶，复少年往事，乐苒无动于衷。

　　皇后来看她。

　　皇后笑言：“陛下心中有一心悦之人，占去他所有心力。本宫常常见他驻足于晴雪殿，却从未走进去过。长乐公主，本宫虽为玉渊人，亦听过她的事迹。本宫很荣幸能够见到你。”

　　乐苒言：“不敢当。”

　　皇后笑：“小心翼翼、不敢触碰，陛下从未这样对过一个人。本宫喜欢陛下，但他心悦你。我知你们相护陪伴，共度十年。陛下在暮云的那十年，当是他人生最痛苦无力之时，我很羡慕你能陪伴他，也嫉妒这十年。”

　　乐苒：“你很好。”

　　容玦和皇后的婚事，乐苒已耳闻。容玦于一年前，赢取侯爷嫡长女，天赐佳话。利益促成的婚约，乐苒不知容玦心，也不知二人如何相处。

　　她无心去问，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皇后端方之名，远近闻名。坊间称颂皇后蕙质兰心，雍容华贵，温良淑贤。

　　皇后伤神：“但他的目光从不会为我停留。”

　　“我很嫉妒你。乐苒，该这么唤你吗？”皇后微笑，“利益促成的婚约，我们没有感情基础，我和陛下相敬如宾。我恪守皇后本分，做好分内之事，我不会嫉妒宫中其他女子，她们都不是你，也不会成为你。我敬佩你为其一，能和你友善相处，也是看出来一点，你不会为陛下停留。”

　　乐苒送皇后离开。

　　她邀容玦，偏院一叙。

　　那儿是他们故事开始的地方，若要结束，也当是在那儿。

　　容玦赴约，他着白衣，翩翩公子，玉冠束发。

　　乐苒眼神冷漠，她把剑指向容玦：“容玦，我们比一场吧。用尽全力，至少……我不会留情的。”

　　公公十分捉急，好言相劝乐苒，容玦让他闭嘴。

　　“好。”
　　容玦应。

　　乐苒步步紧逼，直指要害。长剑泛光，银白的铁器，杀气乍现。

　　乐苒身形快如鬼魅，她步步逼退容玦，荒凉又整洁的院子内，她的身影遍布个个角落。

　　铁器相碰，铮铮鸣响。

　　容玦侧身，正对上乐苒当面一剑。容玦不做反抗，乐苒目光坚定，直接刺入容玦左肩。

　　容玦闷哼一声，鲜血涌出。

　　公公大叫，容玦示意他安静。

　　乐苒拔剑，剑尖凝落血滴，由她丢落在地，溅了尘埃。

　　“你心软了，你不舍得伤我。但我不会。”乐苒道，“容玦，当爱意淡去，国恨已消，我们——便只剩下故人之谊了。”

　　这一剑，是他们的结局。

　　乐苒吩咐他先处理伤口，容玦僵持，他忍痛道：“长乐，当真没有一点回旋之地吗？”

　　“什么办法？”乐苒冷笑，“容玦，你灭暮云是事实，无可反驳。我明白所有道理，我都懂。弱肉强食，一国兴起，一国覆灭。玉渊欲扩张版图，早已计划攻打暮云。即使不是你领兵，也会是其他人。暮云荒政，民怨沸腾，君王不求悔改，皇子贪图享乐，暮云早已是强弩之末。今日不亡，明日也会亡。”

　　“可为什么是你呢？”

　　容玦沉默。他记起攻破永安时，他拿暮云皇室之人的性命来要挟长乐。

　　长乐直接揭开他可耻的丑陋面目：“因你父皇许你权势之位，若暮云国灭，你便是玉渊未来新帝。储君又能如何？只要不是皇帝，尘埃便不会落。你妄想踏着我父皇的尸骨、整个暮云的百姓来娶我吗？”

　　“是。”

　　他很干脆，他便是这种无耻之人。

　　沈笑迫于他的威胁，答应嫁给她。
　　容玦沉浸在喜悦中，他却没想到，长乐会那么决绝，不顾所有的情面，毅然决然走入那场大火，任他苦苦哀求皆无用。

　　他勒令士兵救火。

　　半夜时火熄灭，容玦让士兵连夜搬开那堆木头，天明之时，他去平地上欲找长乐尸骨，他找不到。

　　于是他怀疑乐苒没死，凭着这一点念想，他苦苦找遍天下。他留着齐天寨，希望能引出长乐，没想到三年过去，长乐始终杳无音讯。他开始怀疑长乐是否真的还活着，但他不甘放弃。

　　回国时他只带走长乐送的玉佩，以及嘉庆门一箭他收藏的箭矢，那是他唯二的属于长乐的东西。后来晴雪殿大火，烧了一切，这两件则成了绝无仅有的和长乐相关的物品。

　　他只能睹物思人。
　　他活在睹物思人的梦幻中，在现实和理想之间反复挣扎。

　　找到之后，他大喜过望，长乐将来建京。他压抑着暗中观察她，不敢近身，唯独长乐渠那一次，他终于露了面。长乐陌生的眼神，终于彻底让容玦相信，长乐失忆之事。

　　他心痛到无以复加，那十年，那相依为命的十年，怎么可以说忘就忘？

　　容玦恨，但他仍不敢逼迫长乐。长乐的赴死，让他再也没了把柄，再也没了胜券在握的自信。
　　他知道长乐的决绝。

　　那杳无音讯的五年，是他自负的最大处决。

　　长乐活着是幸。
　　容玦已不敢赌。

　　他知道沈琢伴长乐身侧，但他也清楚一点，长乐若忆起往事，一定不会留在沈琢身边。

　　他只能等。
　　他的确等来了。

　　等来了心碎，等来一个结束，彻彻底底的结束，而不是心心念念所求的重新开始。

　　“我记得你曾言，你愿做那一双手，替我沾染所有杀戮。”乐苒苦笑，“我信了。我也曾以为我们的结局会很好，可终究，你将那愿为我沾染杀戮的手，指向了我。”

　　容玦轻唤，目露痛色：“长乐……”

　　乐苒打断他：“容玦，你我相识一场，懂我，你知我容不得背叛。既然你当初于我和权力之间弃我，便不该再祈求我的谅解。世间哪有双全事，让你既得江山，又有美人相伴。”

　　她记得那几年相依为命的时日，也忘不掉宫中血流成河的杀戮。

　　容玦颤声：“你能忘？我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为何不能？往忆不可追，至少于我而言，现在的我，不会缅怀过去。距那一场大火已有六年了。六年，中间的磕磕绊绊，到今日这一场较量，一切都该烟消云散了。”乐苒神色平静，眸光含着缅怀和无奈，“年幼时的我渴望建立一个太平盛世，我不曾做到，也曾背弃过它。但至少，容玦，你做到了。”

　　乐苒游过建京，百姓安居乐业，她梦寐以求的胜景，最终仍是在永安这片土地上绽放。

　　乐苒笑了，眼角泪光莹莹，她已然释怀：“你没有辜负沈笑，也未辜负乐苒，你只是辜负了沈长乐，暮云公主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