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春夜载月

1、宫女日常

　　乾隆九年，秋末。

　　昨儿下了半夜的雨，红木方格的支摘窗一经打开，潮湿冰凉的水汽即刻就蔓延进屋里，正靠窗歪头打着辫子的几个女孩只穿了中衣，不禁打了个寒颤，纷纷看过来，语气有些埋怨：“怎么是这样的天儿——”

　　仰面瘫在床榻上的云韶被这凉意一激，空洞的目光缓缓聚焦。

　　伴着周围人异样怜悯的目光，她在枕边摸索两下，才拥着棉被慢吞吞地起身，就着昏暗的天色再度环视一周。

　　托这副身子没有近视的双眼的福，她看清了，这是一间低矮破旧，昏暗简陋到了极点的破屋子。

　　剩下的不用看她也知道，墙边一排长炕，是住着的八个人共用的寝具。窗底下搁着两张红木桌，旁边一排木柜柜，门口两支面盆架子，处处充满破败简陋的气息。

　　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双手抱头低吟一声，再一次无比清醒且崩溃地意识到，她还是没有穿回去！！！

　　第三天了，她依旧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她穿回了清朝，变成了乾隆年间的一个小宫女。

　　虽然清朝宫女的地位尚可，竟是应了那句俗话——打狗还要看主人，毕竟是皇帝的专属仆人，不会轻易没命，年满二十五还能出宫嫁人。

　　但她是个实打实的汉人啊！

　　虽然继承了魏云韶全部的记忆和身份，但云韶无比清楚明确的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享受过现代科技的种种便利之后，她又怎么能迅速接受，适应几百年之前的生活。

　　然而当眼角余光瞥见同屋的女孩们已经快洗漱完毕时，云韶叹了口气，妥协似地下地开始收拾。

　　她还是觉得自己的穿越也许只是哪路神仙一时打了盹儿，闹了个误会，说不定未来哪一日，她还能再穿回去呢？

　　可不能这会儿就被当成妖怪给烧了。

　　排在她身后洗漱的女孩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刘善女。

　　她看着云韶憔悴的脸色，忽然凑前来低声提醒她，“今儿又该轮着你和玉宁去景仁宫领份例了，你们且早些去吧。”

　　云韶下意识抬眼，和一旁叫玉宁的女孩对视的刹那，原身的记忆也在脑海中缓缓铺展开来。

　　今年春，原身被选进宫里做宫女，同一批选进来的女孩子们都是同龄人，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性情再坏也到不了哪里去，就是有矛盾，第二日也就好了。

　　唯有一次，原身和同住的陆氏起了些争执，原本是没什么的，然而陆氏先众人一步，得了纯妃赏识，被调去景仁宫当差，没多久就承了宠，封了常在，摇身一变成了主子。

　　陆氏仍记得这点子恩怨，宫里头主仆分明，想找个由头嗟磨她还不容易？

　　一个月过去，原身和交好的几个宫女就挨了罚，一回是陆常在派人来传话，说她们冲撞主子，罚了在院里跪两个时辰，另一回，是说她们行礼不够及时，又罚了一天不许吃东西。

　　这还是她们不能轻易出门，一个月拢共被姑姑带出去两回，就都叫陆常在给撞上了。若是过了头一年派去各处当差，那情况岂不是更糟。

　　其实宫规森然，她们又不是服侍陆常在的宫女，不受她约束。陆常在这个位份，对她除了罚跪和罚饭，也没别的手段了。

　　但宫里不会轻易责打宫女，更不许骂，仅仅是挨饿和罚跪这两项，就足以让这些娇养长大的小姑娘们对原主望而生畏了。

　　如今还愿意在外头和她说话行走，一起办差的也只有最要好的张玉宁。

　　张玉宁注意到她的目光，眨了眨眼，朝她一笑，似乎还带着点安慰。

　　宫女的四时用度都是由内务府发放，每月一次，届时，照管她们的吴姑姑会选两个宫女去景仁宫领份例。

　　她们如今住的地方是延禧宫两侧的下人房，和陆氏所居的景仁宫不仅同在东六宫，且只有着一墙之隔。延禧宫尚无主位，故而份例是由景仁宫一并管着的。

　　能走出去领份例，是人人都期盼的机会，一面，是景仁宫的纯妃娘娘声名最好，谁都想去她宫里服侍。另一面，则是终于能走出这住了许久都没挪动的延禧宫，有机会去外边透透气。

　　但陆氏住在景仁宫，先前又那样守株待兔似的等着给她找茬，只怕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下来。

　　偏偏吴姑姑这次又叫她和张玉宁去，知道内情的人，很难不觉得是不是陆常在专门放话嗟磨她，还是她哪儿得罪了吴姑姑。

　　刘善女提醒她早些去，是知道逢五各宫主位都要前往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若是她们能早些去，兴许还能避开陆常在找茬。

　　云韶想了想，还是先去找了平常照管她们的吴姑姑说情。

　　天色尚早，吴姑姑还在自个儿屋里歇着。原主的记忆中，这位吴姑姑似乎和她的嫡母从前相识。

　　应当是会有一点交情的吧？

　　云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她拿着从包袱里翻出来的荷包，敲了敲吴姑姑的屋门。

　　她有法子对付陆常在，和她一起出去的张玉宁却不一定敢，她也不想连累张玉宁。原身记忆里，在别人因为她得罪陆常在而纷纷疏远时，只有张玉宁还和她形影不离，患难之交，多难得啊。

　　吴姑姑是个极斯文的中年女人，容长脸，眉毛淡淡，单眼皮，白净细致，鬓发一丝不苟的用头油抿着，暗青色的朴素衣裳，领子和袖边镶着一层略窄绣花的黑边，罩在身上更显出她的清瘦利索。

　　云韶进了门，贴心地斟了茶给吴姑姑双手奉上，一并把荷包递出去，低声询问能否早些去领份例。

　　吴姑姑神情一贯是庄重的，她脊背挺拔，坐在红木靠背椅上，接过茶盏，慢慢抿了一口，才开口说话：“今儿早上的规矩学完，再去领份例也不迟。”

　　云韶就知道这交情多半是没有的，但也没有气馁，她打起精神，殷切地望着吴姑姑，诚恳道：“姑姑平日里教导我们，实在是辛苦了，这些银钱就当是我和玉宁孝敬给您喝茶的。”

　　她特意带上了张玉宁的名字，吴姑姑在宫里多年，自然会知晓她的意思。

　　陆氏没有指名道姓地针对云韶，但奈何宫里规矩就是这样，只要是两人结伴出行，冒犯了主子，姑姑就会两个一起罚。

　　所以使银子给姑姑，免除张玉宁陪她受罚是可行的。

　　然而吴姑姑只是把手里的茶盏轻轻一搁，没接荷包，下了逐客令：“出去吧！”

　　在门口等着的张玉宁瞥她神色，就知道结果如何，她也没气馁，亲热地挽住云韶的手，安慰道：“别担心，陆常在左不过就是那两样儿，罚跪和不许吃饭，如今入了秋，身上衣裳厚了，跪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至于吃饭——”

　　她凑到云韶耳旁悄声道：“我早就备好糕点，足够咱俩吃几天的了！”

　　语气很是欢欣，颇有些自己提前准备派上了用场的兴奋之意。

　　张玉宁的脸上似乎永远挂着几分笑意，一双杏眸清秀俏丽，颊边挂着两只小酒窝儿，明亮而灵动。

　　云韶扯扯嘴角，心里隐约有了想法。

　　她这人一贯对自己好的，自打六岁那年被养父母从孤儿院领养，仅仅两年后养父母就双双车祸去世开始，她就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世事无常，为一些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发生的事情发愁没有任何意义，她要让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后悔。

　　概括成一句话，就是不吃没意义的苦。

　　譬如眼前的这一顿早膳。

　　宫女的必修课之一，为了更好的伺候主子，每时每刻都要保持身上各处气味的清淡，至于如何保持气味清淡，除了熏香，那便是入口的食物一定要洁净，没有任何刺激性的味道。

　　今日的早膳是两片茯苓饼，一只小小的，模样残缺的鸭子蘑菇馅提褶包子、一叠烹豆芽菜，几片薄薄的糟笋片，还有一碗小米粥。

　　一顿简单的早膳，有主食有配菜，荤素搭配，瞧着都是极好的，但前两日早已品尝过它们味道的云韶却知道这些菜有多么丧心病狂。

　　茯苓饼瞧着颜色雪白，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味道，嚼着干巴巴的，潮湿里又夹杂了些绵软。

　　像极了隔夜的馒头在上第二次蒸笼后，那一层沾了水的外皮。

　　她不敢细尝，就着没滋没味的小米粥咽了下去。

　　鸭子蘑菇馅儿的包子倒是还冒着热气，面皮松软香甜，里头的鸭肉和蘑菇也满满当当，毫不含糊，只不过没加多少调味料。

　　没盐味儿也就算了，还夹杂着一股焦糊的味道。

　　云韶犹豫片刻，感受了下空空如也的肚子和饿到隐隐作痛的胃部，还是捏着鼻子把它们咽下了肚，为了以后更好的日子，暂时吃点苦是应该的。

　　学完了早上的规矩，云韶和张玉宁领着两个拿东西的小太监到了景仁宫。

　　顺利领到了下月的厚衣裳，绸缎，针线，胭脂水粉，还有上头赏下来的绢花，刚跨出景仁门，就已经有两台辇驾停在了她们前面。

　　宫里有资格坐辇驾的，那都是嫔位以上的主子了。

　　不必旁人提醒，云韶身体仿佛有记忆一般，膝盖一弯，十分自觉地跪下行礼。

　　膝盖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云韶在心里安慰自己，无论跪的是谁，按年纪算，至少都是比自己年长几百岁的祖宗辈的人，跪一跪表示尊敬，也无妨的。

　　这么一想，心里居然有些豁然开朗了。

　　等这一行人进了景仁宫，云韶和张玉宁才起身飞快地往延禧宫走。

　　没走两步，云韶前脚刚迈过两宫之间的凝祥门，后头就响起陆常在的洋洋得意的声音：“走这么快做什么？一点儿礼数没有，没瞧见本小主，不知道要本小主请安吗？”

　　这话纵然是陆常在身后跟着的宫女也忍不住觉着丢人，大家正面遇着了才要请安，倒没见过她们小主这么巴巴的在后头追着宫女，强要给人家扣罪名的做法。

　　丢人归丢人，她却不敢露出分毫来，陆常在位份再低也是主子，一句话就能把她赶回内务府去。

　　况且，她是知道陆常在为什么非得巴着一个宫女不放的，先前旧怨是一桩，如今宫里不知怎么添了这魏氏样貌和主子娘娘有几分相似的传闻。

　　主子爷对主子娘娘那是何等看重，若魏氏因着这几分相似就得了主子爷的喜欢，那自然不是陆常在想看到的。

　　最关键的是，这传闻如今已然到了主子娘娘耳朵里，眼看着魏氏就要倒大霉——毕竟就是寻常人家做嫡妻的，再大度也绝忍不了抬一个和自己样貌相似的女子进府。

　　故而，陆常在这一回是掐着点儿来寻麻烦的，要再晚些，只怕就没处寻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