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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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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建元五年,春分日地震陇西,夏大旱,立秋日星陨如雨,冬无雪。
这是天灾人祸摩肩接踵的一年,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天下都因淮南谋反一案而惶惶不安。在皇帝的周密安排之下,淮南王尚未举事便已失败,皇帝随后命宗正持符节去淮南处置,使节未至,刘安自杀,使节诛王后、世子以及与谋反有牵连的宾客、谋士、豪杰三千六百人。
从淮南王府中搜出了大量的书信,牵连到了越来越多的各地的诸侯以及在京的朝官们。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好,皇帝没有接受田蚡、董仲舒等人将书信等罪证付之一炬、既往不咎的建议,而是在朝廷和各地诸侯中进行了一次大清洗。总计淮南一案,受牵连被诛杀的人,达两万人之多,京城里经年蔓延着或浓或淡的血腥味儿。
汝阴侯府中,袅袅的香烟在府中各处飘散,今年的香料比往年用得多出了好几倍,可是依旧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杀戮的气息。阿茉端坐在白华堂上,身上披着一件白狐的大氅,松松地没有系带,衬着棠棣色缀满珍珠的帛裙,华贵中透出一股不经意的清新优雅。她正在专注地调制香料,几个精于此道的侍女环伺在周围,不时轻言细语几句,提些建议。
一个名叫文君的年青侍女一边用玉杵捣着冰片,一边笑眯眯地说道:“今日配制的冰魄虽然香气很是浓郁,但是比起前些时公主佩带的那种香身丸的气息,还是远远不及,那种香气真是清雅不凡,公主何不再配制一料呢?”
阿茉有些怅惘地说道:“那香丸是西海律国进贡的龙脑香与豆蔻等香料配合制炼而成,材料难得,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碧叶在她身边多年,却深知原委:那香丸原是阿茉亲手为曹时调制的,斯人已逝,提起遗香徒惹伤感。她嗔怪地瞥了那文君一眼,从盛放香草的格子中捻出一支桂荏,问道:“公主,可以投入香草了吧?”阿茉点头道:“将桂荏、青芷、杜衡和月见草依次放入,浸取出汁液来,孤来亲自调和冰片、蜜蜡。”
众侍女齐声答应了,便各自忙碌起来,阿茉百无聊赖地从香草中择了一支青薄荷,慢慢地将那干酥的叶子碾碎在手心里,薄荷浓郁特殊的气息刺激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连忙将手中的残枝丢入身旁的手炉中,察觉自己心绪烦乱,难以安定。这样的感觉不是她所喜欢的,原本她制作香料正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做,免得整日烦闷,然而她却无法遏制自己的不安和惶惑:虽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是她在心里认定夏侯颇参与了淮南王的反叛。
阿茉拂去了襦裙上的薄荷碎末,轻蹙着眉头问彤管道:“君侯回府了吗?”彤管低垂着眼睑答道:“尚未。”阿茉便不再言声,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眼前的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彤管在心里叹了一声:自从皇帝上次过府,流露出对夏侯颇的猜疑之后,夏侯颇一点儿也未收敛自己的言行,随着越来越多的朝臣被牵扯进这一大案之中,夏侯颇便早出晚归,也不知都在忙些什么。只是阿茉心里担忧,却不肯表现出来,两夫妻表面的相敬如宾掩盖不了实际的疏离与隔阂。
一直到掌灯之后,夏侯颇才回到府邸,他知道阿茉近来对于外面的血腥气味敏感得很,便先回自己的偏殿去沐浴更衣,然后才往白华堂来。从干冷的空气里进入正殿,只觉得一股幽香扑鼻而来,兼以满室的葱茏盆栽生机勃勃,令人身心一畅。
夏侯颇见正殿里空无一人,便知阿茉在暖阁中休憩,他呵了呵手,道声:“好冷。”便听珠帘清脆撞击之声响起,彤管从暖阁中出来,手中托着一盘香丸,见了夏侯颇,便俯身请安,一边轻声细语道:“公主已经问了几遍,君侯可曾回府——晚膳也用得无心无绪,正等候君侯呢。”夏侯颇忽觉胸腹间暖融融的,惬意舒坦。他只含笑点头,也不与彤管多言,就入了珠帘,见阿茉围炉闲坐,服饰鲜明。夏侯颇最爱棠棣色,以为淡雅与娇媚并蓄,只是阿茉近些年来服色总偏暗淡素沉,此时见阿茉穿着都顺着己意,越发喜悦。
阿茉正为夏侯颇回府不曾先来看她而不快,听到他进来,便也不抬头,只将手伸进面前的一个湃着冻梨的蕉叶形水晶盆里,纤纤素指将冻梨一个个按压到水中,此起彼伏。忽觉一个温暖的怀抱从身后将她拥住,一双大手将她的冻得冰冷的手指握在了掌心,一个宠溺的声音在耳边呢喃:“阿茉是在想我吗?”
阿茉本想的是:夏侯颇过于热衷朝廷中的明争暗斗,对于近在咫尺的危险却视而不见,自己又不愿明言谏阻,所以故意以柔情警之。只是这样轻佻浮荡的夏侯颇令阿茉无法正正经经地与他谈论,因为她总是难以抗拒他的诱惑。
今日便是如此,两人在熏笼上缱绻良久,有侍女进来给冻梨换水,阿茉才含羞带怒地推开夏侯颇。等侍女退出去,阿茉责道:“天色刚幕,就做此风流放浪的行径,被侍女们看到,好没意思。”夏侯颇只嬉笑着说道:“大约侍女们耳目所见,有甚于此。”
他虽这样调笑,见阿茉羞红了脸颊的样子越发惹人怜惜,便也不忍心过分逗弄于她,而是亲手为她拢好鬓发,想起彤管说的,她晚膳没有好生吃,便拉着她一起吃些果品。
冻梨已经湃好,亮晶晶地结了一层冰壳,在水盆中滴溜乱转,载沉载浮。夏侯颇随手捞起一个,两指一捏,冰壳应声而裂,里面的冻梨光洁小巧、娇黄可爱——这种平民的食物却是阿茉冬日里最爱的水果。
阿茉舒适地倚在重重叠叠堆得宝座一般的靠枕上,一边吮着冻梨酸甜适口的冰凉汁液,一边听夏侯颇闲讲近来朝中的一些“趣事”: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位被权势热昏了头的丞相舅舅与魏其侯窦婴互相攻歼的诸多事迹。今日在丞相府的宴会上,田蚡的强横和傲慢惹怒了窦婴的好友灌夫,这位曾经身经百战的故将军借着酒劲使酒骂座,竟然声称手中握有丞相的阴事,田蚡怒不可遏,即席捉捕了灌夫。
说到此处,阿茉奇道:“舅舅有失计较,私宴上刑拘朝廷大臣,还怕旁人攻歼他乱作威福的少吗?”夏侯颇无所谓地笑道:“大行不顾细谨,丞相早就在罗织灌夫的罪名,此次借故突然发难,攻其不备,可怜一代名将恐怕会落得个西市问斩呢!”
阿茉的心沉了沉,她在想着灌夫所说的“阴事”,可是与淮南王的私下交易吗?倘若窦婴和灌夫被田蚡逼到绝境,会不会将这些“阴事”揭开,以做困兽之斗呢?近来她隐约打听得,当年田蚡曾与淮南王约定:倘若皇帝一直无子,就推举淮南王为帝。这样骇人听闻的悖逆大罪,一旦揭露,难逃刑戮。
她下意识地抓住夏侯颇的衣袖,说道:“子正,以后不要再参加这样的酒宴可好?”这还是阿茉第一次称呼夏侯颇的表字呢,夏侯颇的眼眸中溢满了喜悦,他轻轻安抚地摩挲着阿茉的手背,说道:“阿茉无须担心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一个一直横亘在他心中的疑问呼之欲出:“倘若我与皇帝真的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你会不会站在我的身旁?”但是他终究是没有问出口,就如同阿茉的欲言又止一样。
武帝建元六年,仲春。
在田窦之争达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的时候,阿茉再也不能忍受京城中压抑的空气,她对夏侯颇说想要出京去游玩散心。她原来以为已经被绑到丞相战车上的夏侯颇断不会在此时离开京城的,谁想到夏侯颇却一丝犹豫都没有的表示,会陪伴她一起出游。
阿茉试探着问道:“你不担心你一离开,丞相大人便失了主心骨,被魏其侯扳倒吗?”夏侯颇不以为意地笑道:“丞相只要高枕而卧即可,有太后在,任谁也扳他不倒。倒是魏其侯不自量力,我此次离京,只恐丞相失了分寸,给他致命一击。”阿茉笑道:“如此说来,你一直以来,却是在相帮魏其侯,而不是舅舅了?”夏侯颇叹道:“帮他便是在帮舅舅——田窦之争,舅舅必胜,然而圣心也必失。一旦陛下不再容纳他,他便一无依凭。”
阿茉心想:他诸事都是如此的明白,为何非要将自己放到那风头浪尖上呢?然而这些话却难以问得出口,她与夏侯颇之间总是有些隔阂难以跨越,难以交心。夏侯颇却笑着对她说:“我只要知道阿茉在关心我,便心满意足了。朝廷中的事情再重要,也比不上让阿茉开心重要呢。”阿茉心中不能说是不感动的。
翌日,阿茉便入宫向母后辞行,皇帝也在长信宫中,太后正在发脾气,阿茉在宫门外就已听到母后一向温婉和悦的声音变得异样的尖锐:“哀家还没有死,他们便这样肆意作践哀家的兄弟。若是哀家百年之后,他们还不把他给吃了?”她跺着脚地质问:“难道皇帝是木头人吗?”
阿茉便知道又是为着丞相田蚡与魏其侯窦婴廷争之事,太后身边一个很受宠信的侍女前来迎接阿茉,低声说道:“公主来得正好,太后正怒责陛下,没法子下台呢!”阿茉微微一笑,点头不语,侍女们挑起珠帘,请阿茉进入内殿。
太后正在玉座上垂泪,皇帝带着些仓皇的神气立在殿中,见阿茉进来,皇帝似是松了一口气,求援一般地向阿茉递个眼色。阿茉便坐到太后身边,用手中的丝帕为母后拭去泪痕,又婉言劝解,太后的心情才稍稍好转。皇帝也乘机说道:“令母后忧烦,是朕的罪过。朕也是因为魏其侯和武安侯都是外戚,所以才让他们在朝廷上公开辩论,也是示群臣以公。倘若是寻常臣子,这类事只要一个狱吏就了结了。”
太后只恨恨地哼了一声,阿茉弯弯嘴角,却知道皇帝托辞罢了:那魏其侯乃是故去的太皇太后窦氏的内侄,在朝中宫里早已失势,论起外戚这层关系,哪里比得上丞相田蚡正在熏灼之时呢?她跟皇帝一样,对于那个倔强而固执的老人不乏好感,便劝慰母后道:“陛下说的是,母后您想,陛下心里便是再偏着舅舅,朝廷上也总要装装样子的——无论如何,总不会让舅舅吃亏的。”
太后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皇帝,皇帝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只得应道:“正如皇姊所言。”太后方才有了些喜色。阿茉便亲自去端来五子百合粥与茯苓玉屑饼,请母后用膳,原来太后因为与皇帝生气,从昨日就拒绝饮食了。见太后肯进饮食,姊弟俩都松了一口气,便不肯再谈及朝廷中的事情来引起母后的不快,只捡那喜乐有趣的事情来谈论,太后的面上渐渐有了欢颜。
阿茉这才趁机提出离京之事,太后虽有些意外,却也并未阻止,她一向心疼阿茉,但有所请,总是竭力成全的。加之阿茉又说起各地的风光名胜,并那史册中记载的典故和民间流传的故事,太后听得神往,更不会阻止女儿及时行乐了,只是皇帝心中却很是不豫,口中却说不出来,只闷闷地问道:“阿姊出京散心虽好,但是关防护卫不可草率,不如将朕的近卫旗门军调一个营给阿姊可好?”太后很是赞同:“如此哀家就更放心了,便派那个卫青担任侍卫长吧,他从阿茉的府中出来,也会更为尽心。”
阿茉笑道:“听说卫青已经做了旗门军的统领,岂可大材小用?我也不敢将天子的近臣做自己的侍从,可不要惹来御史的弹劾!”皇帝用一柄玉尺轻击着掌心说道:“谁若敢乱吠到阿姊那里,朕可真就不容纳他们了,阿姊无须担心这个,只管带卫青去就是了。”阿茉摇头道:“倒也并非为的这个,只是驸马此次陪我出游,护卫之事自会妥当的。”
太后一向信赖夏侯颇,知他文武全才,且虑事周详,便放下心来,又想到阿茉与夫婿琴瑟和谐,更为喜悦,也就不再坚持。连皇帝也沉默下来,心不在焉地垂头想着心事,随口应答着太后与阿茉。等到天色渐晚,阿茉向母后告辞出宫时,皇帝便陪伴她一起出来。
在长信宫的甬道上,皇帝原本一直陪着阿茉转过红墙,突然他停住脚步,抬头问道:“阿姊是不是一直在生阿彘的气?”阿茉惊异地扭头看他,见皇帝的眼中蓄着泪,神情委屈,似乎又成了自己那个童年时的幼弟。阿茉安抚地拍拍皇帝的手背,说道:“陛下何出此言,我怎会生你的气?”皇帝缓缓低头说道:“然而阿姊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他抓住阿茉的手,急切说道:“母后总是这样权欲心盛,并不以儿女为念。父皇崩殂后,阿姊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倘若我做了什么令阿姊不满之事,阿姊便骂我、打我就是,只是不要像现在这样,离得越来越远……”他抬起衣袖拭泪,啜泣地像个孩子。
提起逝去的父皇,阿茉也不由得悲从中来,她反思自己近年来,的确是越来越把这个弟弟当做皇帝,而不是那个自小的玩伴与幼弟,却忘记了他虽有帝王的心机和手腕,也还是个有着血肉之躯、渴望亲情的凡人。她心中不由得柔软,便温言安慰了皇帝一番,又亲送他回了明光殿,召来子夫谈笑多时,待得皇帝神情欢愉了,才出宫回府。
她在未央宫门外上了马车,刚驶出一箭之地,就听到了曹襄的声音,连忙停住马车,挑起帘栊,只见曹襄从太学那边蹦跳着跑来,气喘吁吁地向阿茉问安。阿茉见到儿子,很是欢喜,将他拉到车里,一边用丝帕轻拭他额头的细汗,一边责备他道:“襄儿已经十二岁了,不可再像从前那样行小儿之事,总要拿出平阳侯的堂皇气派来,免得被人耻笑了去——你做什么跑的这样惶急?”
曹襄便腻到阿茉怀中撒娇道:“我听皇帝舅舅说,母亲要出京游玩,我也要与母亲同去。”阿茉眉眼弯弯地笑道:“那太学的先生可会应允你逃学吗?耽误了学业可如何是好?”曹襄急道:“有陛下去与先生说,再无不准的了。我自会用功读书,断不会落下功课。”阿茉见他发急的样子,很是可爱,便欣然应允了。母子俩便一同坐车回府。
这一晚,阿茉便宿在了公主府中,只派个侍从回汝阴侯府知会了夏侯颇一声。夏侯颇听到这个消息,并未做何反应,只略一点头,心中实是失落。他的贴身侍从子君,跟随他多年,自是能猜出几分他的心意,见自家君侯夜深人静依旧孤枕难眠,便进来向炉中放些安息香,并且劝慰夏侯颇道:“定是小侯爷使性子,公主为了安抚她,才留在那边的。”
夏侯颇苦笑了一声,心里想着,连一个下仆都能体察自己的苦心,想来以阿茉的冰雪聪明定然不会不知……他心里一疼,不肯再想下去,只问子君:“我让你安排的事情全都稳妥了吗?”子君神色一凛,连忙回答:“都已经按照君侯的意思,布置妥当。只是,君侯为何一定要这样呢……”夏侯颇淡淡地说道:“当年她与曹时情深意重,可最终还是舍弃了他,站到皇室一边;如今我便是要看看,要她在皇室和我中间选择,她是否还是……”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挥手令子君退下。四周一边静谧,夏侯颇却再也无法入眠,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就是要证明,在她心里,我比曹时要重要得多!
然而在安息香的淡淡萦绕中,他敏锐地察觉了一丝龙脑香的特殊气息,是那日阿茉身上的气息,也是若干年前他曾经在曹时的朝服上嗅到的气息。他的心中丝丝抽痛:曹时活着时,她选了曹时;曹时死了,她还是忘不了他。倘若只有死亡才能让她深深记住一个人,那么我便是去死,也要在她心里烙下不灭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