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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每个人都在等待 ...


  •   武帝建元三年,秋末。

      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从来都为平头百姓所津津乐道,但是真正的凤凰一定是不喜欢的。所以皇后阿娇听说子夫进宫的事情之后,虽然因为矜持于身份的缘故,没有直接去找子夫的麻烦,但是子夫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主要原因是,皇帝带她回宫不久,就传来了与匈奴之战无功而还的消息。皇帝心情不好,自然没有心思流连后宫,没过多久,就把她丢到了脑后,完全忘却了。

      主管太监张顺最会看主人的眼色,然而皇帝对女人的忽喜忽厌、皇后对子夫的嫉恨、长公主的骄横和平阳公主对子夫的不时存问,凑在一起给他出了个难题,几个主子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他权衡再三,便把子夫派到远离明光殿的偏宫里,打扫庭院。这样既不碍着皇后和长公主的眼,又不会过于得罪了平阳公主,也预备着有朝一日,皇帝想起这个女人来,他可以顺顺当当地把人交出来。

      晨光中的建章宫里,梧桐树的叶子斑驳了一地,厚厚地铺成了一条地毯。子夫穿着下等宫娥的绛红裙衫,挽着如意双鬟,没有任何的装饰,素淡清瘦,她手中执一把竹枝扫帚,唰唰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发出单调的声音。这里人迹罕至,然而宫中的规矩却是丝毫不允许走样的:地上不能有一片落叶。所以自入秋以来,各个殿阁的下等宫女就扫啊扫啊……子夫一边扫,一边想:若是公主见得这般黄叶舞秋风的景象,定然会让留着落叶,踩在上面沙沙的响,别有情趣。她抬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扫过的庭院,空荡荡的,意境全无,一阵风过,几片桐叶悠悠落下,孤零零地躺在当地,不胜萧索,子夫不由得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阿茉进宫向母后请安,特意来看她,见她处境如此凄凉,便要带她出宫去,子夫只是摇头,她对阿茉说:“奴婢从前觉得陛下是那样的尊贵,而自己卑微得蝼蚁一样的人,哪怕能得陛下垂目看上一眼,此生便不算虚度。如今能得为陛下舞上一曲,同车共乘一次,兴许一生的福分都用尽了。便得在这偏宫中冷落一生,究竟离陛下近些,也觉得心中安稳喜乐。”阿茉见她如此痴心,只得罢了。

      夏侯颇听说了这番言语,倒没有想到子夫是这样性气的人,反比从前高看她些,时常派人给她送去日用衣食,并转托宫中熟识的内监宫妇照料于她,所以子夫虽然孤清,却也没有太吃苦头。

      然而自那日之后,阿茉一直冷淡着夏侯颇。虽未再责备他,但是想起当年卫娘的托付,便觉得自己有愧于卫娘,没有将子夫照顾好。她想若是曹时,必不会把子夫送去讨好皇帝,这样一想,越发气闷,便借口身体欠安,不再与夏侯颇同宿,夏侯颇近日只得独寝于书房,有时孤枕难眠,便饮酒解闷,时常沉醉。

      在这样一盏孤灯、一壶清酒的夜晚,有时星光虫鸣会引发一些很奇怪的联想,他想起自己从前的抱负,在遇到阿茉之前的那些雄心,现在想来都可笑到一文不值。他此生的全部意义,都是从看到阿茉的那天起才开始的。从这一点上说,他倒是与那子夫同病相怜。如果没有了阿茉,他会怎样?他难以想象,那是比死都难当的吧?所以他才会不择手段,他从不后悔。

      那天阿茉气极时,责备他是狠心的人。他后来想,不错,自己就是一个狠心的人,只除了对阿茉,他对其他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是狠心的。他想曹时就是因为不够狠心,才会是那样的结局,也只能是那样的结局,他浅笑了一下,又饮下一杯酒。

      清晨去上朝时,他特意绕道从蓼萧阁旁经过,只为出门前,能尽可能地接近她一些,聊慰于心。不想阿茉却早早地起来了,立在回廊里遥看远处的寒林出神。他看见阿茉披着玄色绣金丝凤鸟的深衣,没有系带,就那样萧散随意地让衣角披垂到地面上,扇面一样地铺开,乌木一般的秀发遮掩着象牙般的颈项,一只纤纤素手搭在雕花木栏杆上,背景是高远空旷的清空和萧疏的秋林,那样明净淡泊的景致中,有那样沉静娴雅的人物,若非是人物本身气质高贵、宁静冲淡,则实在配不上这幅天然图画。

      阿茉是背对着他立着的,他看不到她的神情,然而他却能猜测出阿茉的神情全是思念。他知道她思念的人儿不是他,就好像午夜呓语时呢喃的名字也从来都不是他。但是,好在现在只有他在她的身边。他一向有耐心,善等待的。曾经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便不在乎等待这样短短的几天了,因为他知道阿茉不会长久生他的气,她一向是善于把握分寸的。只要自己在合适的时机以合适的语气态度向她哀恳讨饶,她自然不会因为无法改变的事情而与他不依不饶。这样的算计权衡,不是他所喜欢的夫妻相处之道,但是他实在是想念她温暖的身体和温柔的依偎了,他想还是先将眼前的危机与障碍一一化解,至于曹时用了八年的时间在她心底垒起的城堡,他可以用十八年、二十八年来攻破、瓦解、重建。

      夏侯颇在上朝的路上,遇到了当朝丞相田蚡。田蚡亲热地招呼他共载,夏侯颇也不客气,便从自己的车上下来,上了丞相的朱轮华盖车。丞相田蚡可算是朝廷新贵,四十几岁,五绺长髯,相貌堂堂,仪表不俗。只可惜腹中草莽,神情中带着猥琐,缺少丞相应有的气度与见识。他是王太后的异母弟,祖上并非列侯,自身也无功勋,以外戚的身份蹑足高位,自己本就心虚,偏偏皇帝虽是他的外甥,却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子,常常在朝堂上当众将他训斥得抬不起头来,若不是王太后撑腰,皇帝可能早就将他这个不学无术的丞相舅舅给罢免了。

      田蚡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也知道大多数同僚面上恭敬,心里却是瞧他不起,他心中恨极,却又无计可施。权贵世勋之中,只有那汝阴侯夏侯颇与他折节交好。夏侯颇是个计谋过人、见识超群之人,不少令田蚡头疼的朝政繁难放到夏侯颇面前,只言片语便点出了症结所在,照着他的方略施行,无不是迎刃而解,并且夏侯颇没有世家大族眼高于顶的讨厌姿态,虽然是在帮田蚡解难,却毫不矜持傲慢,更是从未向田蚡请托讨赏,于是田蚡便将夏侯颇引为知己,言听计从。

      夏侯颇因为阿茉不快,好几日没有上朝,笼闭在府中,此时见田蚡拉住自己的手,欣慰不已的样子,心中暗自好笑:皇帝此时正为着大将军王恢之事而大动肝火,这位丞相大人却暗中收受了王恢的贿赂,想要给王恢说情,自己又不敢去触皇帝的逆鳞,近几日,皇帝天天责骂臣子,丞相大人简直不敢面君,遑论求情之事?

      夏侯颇刚刚在车中坐稳,田蚡就将王恢之事倾囊端出,他已经是焦头烂额,王恢天天在他府门前等信,他受人钱帛,自应为人消灾。“只是,实在不是进言的好时机啊!”田蚡皱着眉头,右手捋着一丝不乱的长须,说道,“陛下恼怒的还不是王恢战败,毕竟胜负乃兵家常事,王恢之罪在于他靡费举国之财力,粮饷上千万钱,调动各地兵力几十万人,关键时刻,竟没有敢与匈奴正面作战,反而一触即退,无功而返,使陛下一举击溃匈奴的大志落空,徒惹群臣的耻笑。如何说情,陛下才能饶他一命呢?”

      夏侯颇只是微笑静听,田蚡再三请问,他才说道:“丞相此时万不可直接向陛下求情,要知道,陛下此次出兵匈奴,是力排众议,将几代先皇的和亲绥靖政策给彻底放弃,光是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那里就费了多少口舌?只凭这一条,陛下就不能放过那王恢!”

      田蚡拭了拭额上的冷汗,说道:“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廷尉议他的罪名是‘曲行避敌,观望不前’,以律当斩。只是……”夏侯颇斜睨着这个贪财无知的庸劣之徒,嘴角微微上弯,露出些许的轻亵,转瞬之间,他便有了主意,当下沉吟着说道:“其实王恢也并非无可恕之处。最先反对和亲、倡议还击匈奴的大臣是王恢,最恨他的人也必然是匈奴的军臣单于,如今因为他没有成功就杀了他,那是在为匈奴出气——皇帝年轻,这是在做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田蚡万万未曾想到还有这样一番说辞,高兴得连连拍着大腿,说道:“正是此理!正是此理!”夏侯颇见他得意忘形,便劝他宁耐些,又指点他去长信宫将这番言语说与太后听,若是太后肯为王恢说项,或许有些指望。

      田蚡深以为然。王太后于朝政一知半解,听了弟弟的话觉得有理,便在皇帝来晋见时,用这话来诘责他,皇帝最恨后宫干政,从前祖母对于父皇的种种掣肘,他绝不允许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他不留情面地回答太后:“朕正是因为听从了王恢还击匈奴的建议,才调动了天下的财货粮草和兵员,以为可以灭此朝食,如果王恢不是畏敌如虎,那么即使战败,朕也不会责难他。如今不杀他就无法向天下人交待。”

      皇帝的话被王太后原封不动地学给了田蚡听,自然夏侯颇也就知道了。皇帝原本要将王恢明正典刑,谁知他却在皇帝那番话之后不久就无声无息地在家中畏罪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阿茉暗暗惊惧,她不知道夏侯颇已经陷入那潭浑水中有多深了。

      夏侯颇还是一派云淡风清,阿茉深知他在朝政方面不但有野心,也有才能和胆识,如今虽然只是散佚大臣,却能通过背地里为丞相田蚡等几个朝廷重臣出谋划策,而间接操纵着朝局。但是,当年她可以与曹时知无不言,如今与夏侯颇之间却总隔着些什么,她心中挂牵,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忧色,只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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