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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曾经入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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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素心——
越明年,我可以堂而皇之在寨子各处走动,凡所迎面相对之人,莫不恭谨一声:“寨主夫人好。”我笑着回应。当然那么些人在背后是怎样说,或讥讽调侃,或不屑一顾,我都管不着,也没兴趣。
寨子坐落在断樵山西北第三座山头,山半腰有一截内凹平台,场宽而地势平坦。寨内共有匪贼三百多,年长者逾五十,最幼者仅仅十三,多是贫苦人民不堪世道揭竿而起,也有少部分的流匪盗贼组成。我家侍女都遭后者毒手。
大当家从间马首是瞻,二当家楚云,好饮酒,流连美色。传说在山那边有家室。
为此从间与楚云不止一次的闹矛盾,渐渐地,寨子里分裂成两边,一边忠于从间,一边忠于楚云,虽在大事决策上以大局为重,然而,私底下纷争不断,甚于差点儿打起来,好在从间纡尊降贵,从中斗转,才化解一场岌岌可危的决裂。
说得好听,是能屈能伸,兄弟情深,说得难听,变成缩头乌龟,妇人之仁。
没有人是金银珠宝,哪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我素日沉静不做过多言语。习惯了玉钗素衣。偶尔挎一只翠竹花篮,去往山间花林深处,采撷时令鲜花,酿酿酒,插插瓶。
暮春沉槐花纷纷,铺就一地柔软芬芳,我装模作样的躲在老槐树后面,目光不离楚云。
他就站在寨门口最隐蔽的角落,焦急的踱来踱去,时不时瞥一眼通往山外的小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一时,一个六岁小男子拖着脏兮兮的衣服,一歪一歪的走过来,抬眼见到楚云,哇的一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扑倒他怀里。
楚云自是早迎上去,轻轻柔柔的抚摩着孩子的背,宽慰道:“没事儿了哦,武儿乖。告诉爹爹,你怎么这么晚才来——你娘呢?”
听到这么一问,武儿哭得更加厉害,抽噎道:“娘、娘上山的时候滚到山崖下去了。路过的叔叔让武儿来找爹救娘。爹——”
听到半途楚云的脸色刷的变白,不由武儿说完,举到肩膀上,亟不可待的沿着小径跑远了。
一家人相濡以沫的情景无疑于刺痛了我的心,缩在槐树后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站起来,想活动活动筋骨。忽然听见有人大喊道:“起火了!快救火啊!”
只见寨子内的某处浓烟滚滚,鸦黑中零星窜升几点血色红星子,在山风大起之下,如猛兽直扑上遥遥天幕,况已如此,地下怎么可能经受得住?无数的人拿起水桶奔前跑后,忙碌中间杂着泼水声,辱骂声和刀光剑影。
有情况!
我花也不撷了,遗落的翠竹篮子绊得我一步踉跄,头也没回,跌跌撞撞的朝寨子内跑去。沿途不断有人涌上来,哭丧着一张脸,朝我诉道:“夫人,寨主他、他受伤了!”
我大惊,急问:“怎么回事?”怎么才离开一会儿就发生这么多事。
那人捏拳,忿道:“听人说二寨主叛变了……”
话未说完一耳光利索甩过去。他堪堪躲开,回首一看却是寨子里另一个兄弟,那人道:“胡说,二寨主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那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他不在!”揪住对方衣领,你一言我一语,索性打了起来,“明明就是二寨主叛变了!谁不知道楚云有谋权篡位的想法,得不到,就以兄弟去□□儿的荣华富贵!”
我穿过纷乱的人群,径直走向大营。
从间坐在虎皮垫底梨木椅里,右手撑着头,眉头好似将所有喜色都锁住了,徒留下寂落落的沧桑与疲惫,令人不忍相顾,见我过来,拍拍扶手示意坐。我浅笑着摇了摇头,跪下,头伏在他的膝盖上。“从间……”
从间无可奈何的一叹,抚摩一下我柔滑如绸的长发,说:“……我究竟错在哪儿了?”
“当初我仗着一身功夫劫富济贫,渐渐地,发现凭己之力实在杯水车薪,就将大伙聚集起来杀杀那些用钱人的威风……可现在,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概你天生适合做个义侠,而非领导者吧。”我仰起头来,认认真真的看着从间的脸,那张同床共枕一年多的脸,像梦一样。
我侧脸:“一切已经完了。从间,你、快逃吧。”
从间豁然站起来,失去依撑的我摔倒在地,他大步跃过我,直扑向窗口,但见外面仍旧是热火朝天争争吵吵的灭火场景,没由来的松了一口气,方才转脸俯视着我。
我席地而坐,笑了起来:“想你也不相信二寨主若真叛变只会做这么点儿事吧。这只是转移注意力!刚我在半山腰已看到山下锦旗飘飘——举寨谁不知道甄非羡来了?不要再强装镇定了!完了!你已经完了!所有人都完了!哈哈!”
“滚!贱人!”
从间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到脖子以下,他怨毒的瞪了我一眼,嘴一张,却无话可说,目光也随之浮现些许怜悯。他不再看我,转身就走。
我大笑,眼里流出两行清泪。
正在这时侯一名小厮屁滚尿流的跑进来,一壁跑,一壁大叫道:“甄非羡领着五十精锐来山寨啦!”话音刚落,犹如平地一声雷。轰然外面鼎声沸天。
有人抖如筛糠,有人无从适应,有人怒气冲冲,有人举刀拔枪。
我蓦然跳起来,超过从间,朝外面不管不顾的跑去。
大风吹散满天云。
五十佼勇善战的士兵银盔金甲,红缨猎猎,跨骑威风凛凛的战马,就那么往那儿一战,隐约奏鸣刀铮剑鸣,又好像是林风划过漫无际涯的树梢。五十人排成扇形,看起来队伍像是扩大数倍,以开弓的势气推崇出甄非羡一人。
甄非羡一人走在最前面,引领五十精兵。
天地为之变色。
早已有胆小怕事的老人拔腿就开跑。从间顺手抓住一个,皱眉道:“老人家,你跑什么?”那人颤声道:“我不知道,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手一松。那老人家狼狈跌坐在地,却不跑。腿软了。
再回首望过去甄非羡迂了迂马绳,腰杆一挺直得像旗杆,明亮如日月,朗声道:“皇上亲传口谕,断樵山贼匪一伙,占山为王,欺压百姓,罪无可恕……”
“——老子滚你他妈的罪无可恕!”一条灰色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跃起,手举连环大刀在日光下耀眼生花,看似笨拙的身体耍出跟闪电差不多的速度,直砍向甄非羡,怒骂道:“我父母没钱医治亡故的时候怎么不见皇上来,我街头卖艺受尽侮辱的时候怎么不上口谕来,你他妈的在老子好不容易过好日子的时候说老子犯法了!”
“天理何在!”底下有人接到。
“孰对孰错!”
在面对偷袭而来的千钧一发之间,甄非羡不慌不忙,抽出腰间宝剑,反手一削,“叮铮”金玉切断的脆响,众人眼前一花,却见半片短刀翻翻转转的抛高,尘土四起,重重跌倒在地的匪贼颤抖着举起断裂的砍刀,瞳孔不可思议的瞪得老大。
五十官兵齐刷刷抬起锐可破石的弓箭瞄准摔倒在地的傻愣人。
眼见着即将将他射成一个刺猬。
精光一闪,领头将军高举起寒光森森的报到,声音穿云裂石,凛不可挡。
“停!”
他在几百人或敬畏或憎恨的目光中独独沉寂,良久,轻轻一叹,那声呼吸好似融入广袤天地的每一处,直抵人心深处。
“兄弟们,同胞兄弟们,我们本是一国人,究竟为了什么而互相厮杀?为了正义或邪恶?为了荣耀与屈辱?为了不公平?”
“那么我想说,这个世间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如此乱世,谁家没个妻儿老母,凭什么别人可以坐拥美人荣华富贵,而我们这些个要在战场上浴血奋战?那我们是为了什么?!”
“……为了生,为了荣耀,为了大好河山,放远了说是希望一切希望都能抵达生命尽头长久。同是一国人看见了你们却可以昂头挺胸威武骄傲!那么请问你们,愿意这样苟且么?卑微么?一辈子都想缩在大山里打劫,一旦出去了连个谋生的基本都没有么在?现在我来,不是为了杀你们,而是带你们走出去过更好的日子!你们要不要!要不要!?”
慷慨激昂的话语至此戛然而止,余音绕谷回声而不绝,仿佛那声要不要还一直在耳边萦绕、萦绕。在场所有的匪贼眼睛里渐渐点燃希望,彼此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蠕动嘴唇,吞口唾沫,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甄非羡的目光深邃而悠长,仿佛将在场每个人都置于眼皮子底下,他绵长的吐出一口气,牵过马绳,转身穿过大军主动分出的小径,渐渐离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忘了说,山下还有数千精兵,踏平这座断樵山都行,更何况你们些个匪贼。那么死,那么充军,自行选择。”
“虽然我希望不伤害任何人一根毫毛。”
嫩芽初绽小荷头。
水亭熏香,美酒甘冽。
甄非羡的眼睛寂寞得像一杯明月。因为这个眼睛,有一个女人踏着星辉,杳杳步来,嫩黄衣裳在夜风里飘成一个回忆。
桌子,六锭金子整齐排列,焕发出诱人耀眼的光芒。我的发丝缠绕心底纠结成一片荒凉,哀伤道:“公子是不要我了吗?”
甄非羡挥扇一指金子,答非所问道:“这些足够你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了。”
我直直的看着他。
刹那短兵交接,甄非羡一愣,垂落睫毛仿佛是在脸上密铺上一层细密的翅影,漆黑如夜的眼神也不知是流转到哪方角落去了。
他不言,不代表我不语。我仰起头,越发放肆的正对着他。我不是不知道我的美丽,只要是他稍微松口,不可能不会各有所得。鼓起勇气,我尽最大努力放轻柔了声音,道:“难道是素心不够好看吗?”
“不,你很好看。”他却缓缓摇着头,“不过……我们不适合。”
我的心陡然空茫落寞,仿佛是被抽走了什么赖以维生的信念,长达这么久以来得恨,直至此时此刻,突然就龟裂成一片一片,掉在地上,连灰尘都不如。空了。
设计灭掉山寨所有人的心理防线之后,我的心也留在了记忆力,再走不出来。这算得上是一种报应吗?“我做你间谍,威胁武儿骗走二寨主以便你攻破,可到头来,你利用完了,就不要了吗?!”
刷一声,甄非羡撑开金边扇子,烦躁的扇了扇,说:“尺素心,这难道不是你的报仇目的吗?你究竟怎么了?”
我嘴里弥漫开血腥味,那是被咬破了的下唇。
“很好。很好。你不要我,从间也被我下毒杀死了。从间死了。“我冷笑起来,眉目间穷形极象微微抖抖着:”我做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何?什么都得不到!所有人都别想得到……”
“你说什么!从间……你为什么杀了他!”甄非羡豁然起身,递手过来想抓我,我早已转身,几根发丝滑过他指缝间,倏忽溜走。
跑进无边无际的黑夜。
——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