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共道》绝藐

5、失魂

　　寻亲告示贴出去后，第二天就有人来认领小孩了。

　　只不过......找的时候找不到，这一来还来了两拨！
　　这两拨人都说孩子是自己家的，但是关于孩子的说辞却是大相径庭。

　　苏清首先问的是这孩子的名字。
　　一个中年男人说：“他叫瞳瞳。”

　　可另一边的中年妇女却说：“胡说八道！他叫安少宁！他是我儿子！！！”
　　安家随行的下人连忙安抚：“夫人您身体不好，大夫交代过千万避免激动。有拂雅公子做裁判，定能让咱们带少爷回家的。”

　　额......“是啊，安夫人还请控制好情绪，保重身体。”苏清又问那中年男人：“你说他叫瞳瞳，姓呢？报名哪有只报一半的？”

　　中年男人却道：“没有姓。就叫瞳瞳，当时给他取名是因为眼睛又大又漂亮。”

　　“嘶——呼——”苏清看着隔得老远的恣情，吸了口空气。又问：“那孩子身上可有什么特征？还请二位说出。”

　　安夫人连忙说道：“我先说！”
　　中年男人也不与她争，只道：“好吧！你先。”

　　“我家宁儿从小皮肤干净白皙，身上没有任何特征，但他额头有个天生的印记，是一朵莲花。”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均是一怔愣。

　　“哎呀呀~这里有两个走丢的，刚好分给你们两家，一家一个。”苏清抬手示意玉千云的方向，“安夫人，您看看那边那个像不像您儿子？虽然大只了点，但外貌特征吻合。”

　　安夫人却坚决地摇头，道：“不是！不是不是！！我的宁儿才十岁，长不了那么高。”

　　唉、难办。苏清又道：“安少宁额上有莲花印记，高的这位完全符合，而矮的这位明显是一片六角冰晶啊。何况......矮的这位怎么看也没有十岁，最多七岁。”

　　“那是因为少宁身体不好，从小就发育的缓慢！！！你们.....你们去找城南的顾大夫，他...他能作证！！他给少宁开过很多次增强体质的药方。”

　　这时中年男子也道：“其实，瞳瞳的也是莲花印记，雪花是为了掩盖莲花.....”

　　苏清问他：“为什么要掩盖莲花？”

　　中年男人：“因为瞳瞳身体也不好，总爱发烧，不过今年他应该九岁。你们估计也看出来了，瞳瞳......”

　　“闭嘴！他不叫瞳瞳！他叫少宁！！”
　　“夫人啊，您别激动...别激动啊.....”

　　“额......”中年男人继续说道：“你们也能看出来，这孩子有些特别。”

　　“嗯，他似乎不会说话，注意力也无法集中，总是痴痴地仰望着天空，感觉像是......失魂症？”苏清说到。

　　众人都望向倚靠在苏清身侧的孩童，的确是仰望着什么，顺着他的眼神看去，那里空无一物。而且现在这么多人的说话声、争吵声，他似乎都像没听见，安安静静的，就像是和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

　　到了最后，谁也没带走这个孩子，苏清决定让他暂时留在岚岫山庄。

　　安夫人百般不愿，非要今天把安少宁带回去，苏清拿她没办法，只能对她说：“安夫人，不是不让你带宁儿回家。您对宁儿疼爱有加，不知道啊，宁儿昨天在山庄里发现了一只小野猫，等捉到那只小野猫，宁儿就会回家了。”

　　“是吗？”这一招竟意外的有效，安夫人怜爱地捧着“宁儿”的小脸，温声细语地问道：“对啊，我们的宁儿喜欢小猫啊！喵喵喵？”

　　“宁儿”碰巧“回魂”了，看着安夫人，又露出了无邪的笑容，那一瞬间，他和普通的孩子没有区别。

　　静澜池里莲风荡漾，烟霞亭内独坐一人。一身朴素、超然洒脱，正是刚才来认领的中年男人。

　　苏清走了进来，坐在中年男人对面，翘起了舒适的二郎腿，“云汉子啊，你这下要交代清楚。要不是坚信你是我的好友，并非善于讹言谎语之人，我绝不会将那孩子留下。”

　　被称作云汉子的男人也身体往后一倒，将腿翘好，郑重说道：“好友，你信我，我确实没有捏造事实。”

　　苏清道：“你云汉子善良正直，独立抚养三名弃儿长大成材的事迹无人不知晓。但我记得他们分别叫离光、无声、未闻，而且都随你姓落，怎么今日又冒出来个瞳瞳？”

　　“瞳瞳的确是我在九年前捡到的弃婴，只不过我让给别人养了，那人也是我的好友。”

　　“你为何不自己抚养瞳瞳？将小孩送给一个不负责任的朋友养育，这不像你的作风啊。”

　　落云汉叹息道：“自有我的考量。但我也没想到他会把瞳瞳弄丢，他最近似乎变得更奇怪了。昨天原本是约定带瞳瞳到心远庐的日子，我等了一天人也没出现，今早路过公开台，正好看到了寻亲告示，这才火急火燎赶来了。唉...给好友你带来麻烦，我很抱歉。”

　　苏清将茶盏推到落云汉面前，却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哈！道歉可真不适合你啊。咱们两人能成为至交好友，除了臭味....咳、志趣相同以外，更因初次见面时，你虽年长我许多，却毫无长辈的无趣与端抬，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落云汉望着茶杯里漂浮的茶梗，也深觉怀念。

　　八年的时光很快啊，那时苏清才二十岁，眼里偶尔还能看到懵懂，而自己也才三十二，刚刚悟透了一点人生。

　　犹记得苏清是来求剑。
　　落云汉是一名铸师，便问他：“找我铸剑？！你...钱带够了吗？”

　　苏清说：“够！但没带在身上。”他遥指着很远的方向，“我父亲说，要我寻找一口能配得上整座岚岫山庄的剑。”

　　“喔喔喔...那就是说很豪就是了！”落云汉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问：“胜洲铸剑高手那么多，干嘛来找我啊？”

　　他这样问，是因为好久好久没有人请他铸剑了，别说剑，连一把小剪刀、杀猪刀都没人会想请他打的。

　　他在二十五岁那年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观音菩萨运，反正捡到了三个弃儿，一个比一个难伺候。最大的是个十岁盲孩，小的两个一个哑子、一个聋女......还没断奶！！！

　　为了挣奶粉钱和营养费，他开始接大量的铸造任务，什么绝世好剑打八折，稀世宝刀大贱卖......一开始生意很火爆，但很快就无人问津。
　　江湖侠客要的是什么？是真绝世、真稀有、我有他没有。

　　太轻易得到的，反而难以珍惜。

　　“我请你为我铸剑，只有两个原因。”苏清意气风发，道：“第一，我相信你铸的剑拥有守护之剑意；第二......额，其他的铸师都太古怪、太难沟通，我受不了。”

　　想到此处，落云汉还是会忍不住发笑。

　　“哎呀呀...谁能想到，不朽星落云汉为我打造的霁天剑......那么快就派上了用场。”苏清又饮下一杯，眼中浮现失意。

　　落云汉知道他没有醉。酒消不了愁，他也要饮，烟无法忘忧，他也要吸。或许，这是苏清“坚意守护”的证明。

　　苏函奉命护送安夫人回府，可是他很舍不得和阿云分开诶！

　　所以他把玉千云也一块儿拽来了。

　　安夫人已经被丫鬟扶回房间休息了。
　　她不过也才三十的年纪，身体却不是很好，尤其是精神上，极易激动暴躁。

　　“唉、夫人这都是因为太过思念宁少爷。”安府下人安阳道：“苏公子、玉公子，真的对不住。都是小人看到了那张告示，想都不想，就跑回来告诉了夫人这个消息。”

　　“嗯？”玉千云听出他话中的玄机，问道：“你是说......如果没有那张告示，你家夫人也不会想要找回儿子是吗？”

　　安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带他们穿过三排回廊，来到了一处偏院。
　　偏院虽然地势偏僻，房屋都建造得很宽阔，院落也打扫得一尘不染。

　　安阳用钥匙打开门锁，两人跟入一观，只见房屋内的墙壁上，挂满了人物画像。可以看出来，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从左往右，从一个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慢慢长大、长高......最后一幅，是啃着蜜桃的孩子笑吟吟地抚摸一只猫。

　　安阳道：“如果宁少爷能长大，肯定和玉公子生做一个模样。我今天见着玉公子，都惊讶了。”

　　“你家少爷也患有失魂症？”虽然是定格的画面，但画中孩童眼神空洞，画师并没有自作主张为它们添上光亮。玉千云又指着最后的“吃桃逗猫图”，道：“而唯独这一幅，感觉截然不同。”

　　安阳突然啜泣不已，他似乎回忆起了极为悲伤的往事。他轻抚那最后一副画卷，缓缓说道：“宁少爷确实好转了。他会说话喊人、会与人对视、甚至会自己吃饭......就在我们都以为......这是上天眷顾宁少爷的时候，谁知宁少爷又染上了怪症，他说他听见了......”

　　“听见了什么？”

　　“听见了......冰碎的声音。”安阳歪头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宁少爷就是这样拍耳朵，只要他听见了那个声音就拍，可是我们没有人能听得到他说的冰碎的声音，我们都以为那是幻觉，总会好的。”

　　“......后来呢？”

　　安阳继续道：“后来宁少爷开始头痛、怕冷，找了大夫来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直到有一天......那真的很怪异，天上骄阳似火，宁少爷的眉梢却凝结出了霜，抹去又有，抹去又有，霜冻成冰，冰化成水......无论给他叠加多少被褥，火盆里添多少炭火，他都冷到无法停止颤抖，直到最后一刻，宁少爷还强撑笑颜，一直对夫人说谢谢，说他这一生很快乐......”

　　回到岚岫山庄，苏函将情况转告。

　　“那看来...这孩子还真的叫瞳瞳了？”苏清又对落云汉道：“照临说安少宁九年前过世的，你又说在九年前捡到瞳瞳，这...该不会是巧合吧？”

　　如此相似的两名孩童，还都患上同样的失魂症......落云汉也眉头紧皱道：“若天下真无巧合，那也是命。”

　　苏清沉吟道：“若天下真无巧合，小千云......怕是也来得赶巧。对了，既然知道了瞳瞳的身份，那下一步就是帮他找回抚养人了，云汉子，你那位不负责任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落云汉摇头叹息，“那家伙叫祝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