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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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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接手凤凰一些事情,武韶有段日子没回梁王府,也没回含春在的小院子。武韶接管内卫府乃是绝密,凤凰就是因为露出了些许踪迹才转到明处,郡主府各人都只见武韶的文书资料累日增加,有些许卫士守着行文的书房,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守院的卫士一个个看上去都面色不善,亦从不与院中人交谈,武韶也不怎么管他们,只是吩咐厨司备好饭食。卫士们皆身材魁梧不苟言笑,一众小厮女使见了皆是有些惧怕,也没什么人敢去问武韶。
内卫府其实人很杂,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良家子弟、官宦子弟,也有罪犯家奴。倚仗着内卫府,能最快知道这神都所有高管贵眷的趣闻密事,但若是指望内卫府成为臂膀也不可能。
武韶看完了内卫府所有的刑罚,出来吐了个痛快,才道:“凤凰,我现下才算是知道,当初被你们拘捕走受的那点儿苦根本不算什么。”凤凰只是微笑地看着她。战场也是很残酷的,凤凰无数次经历过,但战场上的残酷和内卫府的残酷是两回事。这里更加冰冷,更加寂寞。皇帝年纪大了,皇帝需要酷吏,若是有一天皇帝宾天了,那就是他们这种人的死期。其实不论生死,他们这样的人,永远只能躲在暗无天日的内卫府,见不到太阳。
武韶说:“你得帮我个忙,我有一个朋友,你带她来参观一下咱们内卫府。”
含春被带进来,凤凰亲自作陪讲解,看尽了数千道刑罚,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在最后一道刑罚看完之后看到了尽头等着的武韶。武韶笑,如同毒蛇吐信:“含春,这几天我一直没有让你出门,但你肯定是会出门的。咱们院子里那两个人是我新招的伙计,帮着我们一起卖酒。不论是秋江还是梁王爷,恐怕都会找你打听小院,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含春惧怕地看着武韶,郡主府里面的她,小院里面的她,内卫府里面的她,似乎根本不是一个人。含春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武韶轻快地笑起来:“不要害怕,你是秋江精心挑出来的,是我贴身的姑娘,只要你不害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送了含春回去,凤凰才悠悠地问:“你又不信她,把她放在你身边做什么?”武韶轻叹:“我身边根本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否则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那郡主的小院的确有些事情不想让人知道咯?”
武韶看向凤凰,眼里尽是浓烈的悲伤:“是啊。我厌倦了什么太子梁王太平公主。我在小院里可以只是一个卖酒的老板,可回了郡主府,我就得是郡主了。我不是说这个位置不好,但真的绝望疲倦。”
凤凰颔首:“我明白了。”疑心尽去。
武韶笑起来:“既然我们都知道,内卫府并不是可以依靠为臂膀的存在,我的事情,梁王早晚会知道的,说不定早就知道了,与其等他说破,还不如我先跟他说。”
武韶将皇帝的旨意大略地同武三思说了一番,不出所料的是,武三思的确没有一点惊奇,看起来应该早就知道。武三思道:“我可提醒你,跟那个什么凤凰一定要保持距离。”武韶不解。武三思道:“你原先不知道,最近也应该想到了,陛下派你去帮着平定营州之乱,有王孝杰又有权善才这样的大将,难不成是真的指望你建立什么功勋吗?就算你有这个想法,陛下也不会拿这么大的事情冒险的。你可别忘了,你的相貌还保留着胡人的特点。”
武韶瞬间明白过来。营州之乱这一年,对她来说都是试探。除了试探她与梁王是否有不良意图,也是在试探她的身份。但凡她在战时和突厥或者契丹通气儿,绝对有人有本事除掉她。正因武韶当初被武淳看得太严,心思又不在上面,这才只是动了动念头,并没有实际行动,因此皇帝才给了她初步的信任。就算是如今,她的一言一行,也还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虽然她得到了皇帝的青睐,武三思是在提醒她:谨言慎行,不要因此得意忘形而陷自己于难以存身的境况。
武韶行了一礼:“多谢王爷。”
随意聊了些话,武韶笑问:“月娘姐姐可在吗?当初在突厥得了些好香料,本该回来就献给姐姐,但后头事情多,耽搁了,今日才来。”
武三思低头喝茶,旁边武意的脸色十分怪异。武韶觉得有些不对,但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讪讪地问:“月娘姐姐是病了吗?”
武意不敢出声,武三思冷冷地说:“死了。”
“什么?”武韶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此前的确已经疑点众多。看着武三思和武意的表情,武韶知道自己没听错。武韶深深吸气,使自己的心绪尽可能平静下来。她想问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意外,却又不敢,忍得十分难受。武韶想知道武三思对月娘的态度,却又不敢直接开口询问。
想了半晌,武韶只找到了一个折中的问法:“那月娘葬在何处?终究是相识了一场,我想送送她。”
武淳说:“等郡主得空的时候,小人带郡主去吧。”
月娘安葬得极朴素,也极偏远。武韶用火折子点燃了纸钱,然后看着它们被火舌一点点吞没。武韶转头望向武淳:“究竟发生了什么?”
武淳摇摇头:“没什么,要问,你就亲自去问梁王,我可不敢多嘴。”
“这里只有你和我,你不说,我不说,他不会知道的。”
武淳有些怜悯地看向月娘的坟茔:“你如果真的想知道,可以亲自去问梁王,梁王未必会勃然大怒,但若是我告诉你,他肯定要罚我。”
武韶悲伤地看向光秃秃的坟头:“是因为月娘起了争奇斗艳之心,还是因为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争了不该争的东西?”
武淳沉默了一会儿,说:“是,也不是。你和月娘相识了一场,但你若是知道她为何而死,可能会更痛苦。即使是这样,你还是会想要知道吗?”
武韶笑起来,眼里却黯淡无光:“武淳,我知道一直待我不错,心存善意。月娘与我相识也已经六七年了,王爷是男人,你,公孙老头,白先生都是男人。你们未必能看到院子里的事情,我学不会看鱼鳞册子的时候是月娘一点一点细心教我,我被刁仆欺瞒戏弄的时候是她替我出头申饬,院子里王爷的其他侧室晓得我的身份,每每对我有鄙夷之心的时候是她敬我重我,让我晓得何以自处,我平日用的花露是她挑的,戴的钗环是她送的,络子穗子她帮着打的,不方便的时候是她照顾的,她告诉我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也是她告诉我怎么做一个女人。我们一起看灯看优伶表演,一起听各式宴会上的诗词歌赋,窃窃私语洛阳城中流传的八卦笑话,睡同一张床榻夜半低语,说些知心话。我没有母亲,月娘给了我一个成年女性温和而周到的关怀。”
“武淳,我知道梁王和你们都很眷顾我,但我依然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没有月娘,我今天该当是什么样子。月娘当初只是奉王爷的令来替我看着府邸,只要郡主府不出乱子即可。月娘可以不必尽心尽力地教我如何成为真正能够行权的主人,她是待我好的。”
武淳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武韶知道这里残酷,但熟悉的人就这么消失了的时候,武韶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坐在月娘的坟包前,武韶没法不悲伤。一年之前鲜活的生命,已经化作了一句枯骨。她曾对她细细叮嘱,也温柔地帮她擦去额上的汗水,在武韶暗无天日的生活里,月娘是她可以倚仗的人。不论府邸里出了身事情,月娘都会帮助她弹压。不论梁王的侧室优伶掀起了怎样的风浪,月娘都会站在她这一边帮她镇压。在举目无亲的时候,在周遭一群贵眷、伶人、仆役都等着看她笑话的时候,月娘也曾是她的支柱。
武韶说:“放心吧,月娘,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看顾你的孩子。不论我们之间发生什么,都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孩子是无辜的,他是梁王和你的骨血,你应该极喜欢他吧。梁王后院魑魅魍魉再龙争虎斗,也不能伤了他。”
武韶问:“武淳,你知道现在王爷府中何人管事吗?”
“李嫔娘娘。她虽然性子淡漠,但这些掌家理事的本事总还是从小学起来的,未必不如月娘。”
武韶悲伤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武淳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此时的武韶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武韶了。武韶的翅膀早就硬了,即使会受到梁王处处掣肘,但她和他根本不一样。武淳真正开始明白梁王所说的,武淳再能带兵作战也只是家臣,而武韶则是皇帝认可的郡主。武三思即使再看不惯她,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处置她了。
皇帝一直对武韶很和蔼,包括梁王之内的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种出于没有必要肃穆的维护端正形象的方式,但皇帝对于武韶的信任远远超过了包括武韶在内所有人的期待,或许这里面除了重视、对安定思公主的怀念,还有一些试探,但同时大家也都明白:皇帝永远不可能完全信任任何一个人。以武三思现在和武韶的关系,武韶还不太可能脱离武三思,但以后呢?皇帝对于武韶的重视无疑增加了武三思争取的砝码,但同时也增加了武三思对于武韶失去控制的风险。
武淳晚间将武韶的话回报给武三思,岂料武三思只是淡淡一哂:“我知道了。”武淳有些担心:“她问您了吗?”武三思叹气:“没有。梁王府也有内卫的人,我想,只要她稍作留心,就肯定能查出来。”
“所以郡主才没有问王爷?”
“你错了,我怕她问,更怕她不问。但她终究还是没有问。”
武三思今夜歇在一位姓何的小娘子处。人还没有到,却被武韶拦住了。武三思被吓了一跳:“你怎么进来的?我竟毫无察觉。”武韶的脸上带着天衣无缝的微笑:“妾进王爷府邸,自然是通报李嫔娘娘,难不成王爷觉得妾不是女眷?”
武三思的目光微不可见地暗沉下去:“你从前从来不晓得我歇在何处。”
武韶道:“妾问了白先生。”
武三思的唇角弯了弯:“这个白一百,真是欠收拾,你问,他就说?”
武韶笑笑:“看白先生的样子,只怕是巴不得妾来呢。”
“你来的不巧,我要睡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武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恭顺地行礼:“既然如此,妾便不搅扰王爷休息了。”说罢真似乎要往回走。
“站住!”武三思无奈地开口,“是好战术,可惜用错了人。”“妾不敢。”“你这么回去了,无非就是想让我今晚上煎熬地睡不着觉,但是韶儿,你确定你不会比我更煎熬?”
武韶盯着他,嘴唇想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韶儿,你所来为何?”
“我想知道月娘的死因。”
武三思笑起来:“你已经很有些势力,内卫有能力帮你查清楚一切。”
“那是陛下的犬马,我不敢用。”
武三思笑得更大声:“只要你用内卫查一些该查的,不用内卫查一些不该查的。至于别的什么,陛下是不会在意的。”
武韶摇摇头:“陛下犬马即是国家公器,月娘的事情算是私事,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妾想听王爷亲口说。”武韶本以为梁王要说一些“宗嗣即是国家”之类的话,但他没有。他说:“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应该也猜到月娘之死与你有关,但知道真相会带来痛苦,即使是这样,你也想要知道吗?”
武韶定定地看着他:“是,我想知道真相。我宁愿要痛苦的真相,也不要甜蜜的谎言。我受够谎言了。”
武三思定定地看着她:“当初你在陈仓遭到了刺杀,人是月娘派的。”
“什么?”武韶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良久,讷讷地说:“我以为是太平公主或者武承嗣。她为何要杀我?”
武三思含笑看着武韶,唇角却带着一抹讽刺,“不仅如此,月娘还安排了后手,当初在陈仓不过是个试探,只要你们到了长安,那是月娘经营多年的地盘,不过当初有人看到了陈仓的刺杀,报了我知道,你知道长安的刺杀有多狠毒吗?算了,不说这些。月娘之死,是我下令。其一,月娘入王府多年,以她与我当年之约定,只是祝我安稳后宅,但月娘屡生争斗之心,在我后宅掀起波涛,其二,月娘害死我其他嫔御,险些酿成大祸,其三,月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算计我的孩子,世子之位定谁是我的事情,她不该动这个贪念,其四,她不该动你。月娘这些年的确劳苦功高,但已经触碰了我的底线,我屡屡警告,却屡禁不止。本以为收拢她的权力就能使她困在后宅,只做后宅无趣妇人之中的一个,但她竟敢对你下手,险些打乱我全部的安排,事已至此,我再容她不得了。”
武韶本想问“是因为动了她还是因为月娘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却苦笑,这不是她该问的问题。当初武三思救她于天牢,宛若神明,春心刚刚萌动,月娘就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梁王的谋划与算计,是为了向天子证明他的仁柔,一切都是利用和谎言。
武韶向道路的尽头望去,那是梁王新宠的房舍。
武韶踌躇半晌,在心里告诉自己最后一次,鼓起勇气问:“月娘为何要杀我?”
武三思的唇角泛起了奇异的微笑,那是一个秘密,一个他永远都不想宣之于口的秘密。他说:“你如今翅膀这么硬,何不自己去查?”
这是在敲打她,武韶行了一礼,恭顺地说:“王爷安歇,妾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