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年华》阿金宝

51、短暂重聚

　　得胜哥带我来到他们的临时营地，是一处青砖大院，看样子是县城里很殷实的一家，院里院外都是兵，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和焦糊味，原本横七竖八的躺着，见到得胜哥进来了，立刻站起来行军礼。
　　得胜哥微微抬手还礼，脚步并未停，大踏步带我们去了二进门的西厢房。
　　西厢房的东西干净齐全，我记得床上的叵罗里还有针线，猜测是个女眷的房间，不过这么靠外，应该不是姑娘小姐这类人，可能是个女佣或是大丫头住的地方。
　　“反正就这一晚上，你就在这凑合吧，”得胜哥进了屋，将帽子和大衣一脱，身边的副官还是卫士的，立刻上去接过来，拍两下挂在衣架上。
　　我心里暗暗赞叹，得胜哥真是不一样了，有派头多了。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拿什么，”得胜哥指使道，那二人答应一声便出去了。
　　得胜哥绕过我，冲着外间一指；“对面屋是那两个小子住的，挺暖和，今晚你和孩子就睡那屋。”
　　“哎！谢谢军爷！”奶妈领着丽琪满脸堆笑。
　　“那两人睡哪？”我追问。
　　“你别管了，大小伙子哪不能睡，去厨房睡又暖和又有吃的，高兴死他们这群小王八蛋，”得胜哥一挥手，满不在乎；“行了别看了，你们赶紧去睡吧，等天亮就送你们走。”
　　奶妈赶紧抱起丽琪就出去，口中连连道谢。
　　“这婶子一点没有大户人家奶妈的模样，”得胜哥等奶妈和丽琪走了，这才将身上军服脱了；“倒像个村妇，你哪找的人才？”
　　“忘了，熟人介绍吧，”我顺势坐在炕上，冰凉坚硬，跟谢政委那个简陋却温暖的土坯房比起来，这里仅仅能算是一处避风挡雨的地方。
　　这么冷的天，得胜哥就是在这度过的吗？
　　这样的日子他还要过多久，他什么时候能跟我回南京？
　　“坐着吧，等会儿拿点吃的你吃点，不想吃明天就给你带上，”得胜哥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绒线衣，里面露出黄不黄白不白的衬衣领子，看得出已经穿了一阵没有换了。
　　“看我干什么？坐啊，”得胜哥熟练的从屋中央的炉子上取下水壶给我倒水。
　　“仗还要打多久……”我轻声问他。
　　得胜哥顿了一下，长叹一口气，将杯子递给我才有气无力的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
　　我当时不懂，只以为得胜哥真的不知道，后来才想明白，他作为旅长，怎么会不知道战场上的变化？怎么会不知道未来的进展？所谓的不知道，不过是对即将到来的溃败的委婉表达，想来也是讽刺，国军一路溃败，得胜哥却接连高升，并不是他多么英勇神武，而是因为上面的人死了，他顶上去。
　　“我还没恭喜你……升为旅长了，”我喝一口水，里面一股铁锈混杂着土腥味。
　　“有啥好恭喜的，”得胜哥并不为此高兴；“这时候升迁没啥意思，就是送死。”
　　“不许瞎说！”我下意识踢了得胜哥一脚。
　　得胜哥并没理会我，他看着没精打采的，形容憔悴，我从未见过如此死气沉沉的他，哪怕是在衡阳时，他都充满斗志和力量，一团火一样给我提供力量，现在他仿佛一盆快要烧完的碳，要灭不灭的，用嘴一吹全是白灰。
　　“得胜哥……”我上前搂住他；“我好庆幸做了这个决定来看你……看见你心里踏实多了，可看你现在这样……我更不放心了，我明天都不想走了……”
　　“必须走，”得胜哥没有推开我；“你不走就是要我的命！你也知道打仗什么样，又不是没有安全地方可去，你留在这干什么！”
　　“我舍不得你……”
　　“啧，我又不是明天就死了，你有啥舍不得的？让你走就走，等仗打完了我找你去，”得胜哥跟哄孩子一样哄我，可这些话我越听越难受。
　　“可是什么时候打完……”
　　这句话问的不明智，得胜哥显然语塞了，他再次仰天长叹，我紧紧贴着他，几乎感觉到他身上力气的流失。
　　“快了。”
　　我心里一动；“真的？”
　　“中国人打中国人……有他妈什么意思，都不想打了……”得胜哥揉揉眼睛，很疲惫的样子；“我们一路退，迟早要退到南京，退到广东江浙，到时候退无可退了，仗就打完了。”
　　“得胜哥！那我们不打了！”我急急的抓着他。
　　“这是我说的算吗？”得胜哥苦笑道；“我吃谁的饭服谁的管，谁他娘叫我穿着这身皮呢，听话吃对面枪子儿，不听话吃上面枪子儿，凑合活吧。”
　　“不行！！那我怎么办！”我急了；“要不……要不明天你跟我一起走！我们偷偷的！”
　　“行啦，跟你发发牢骚，其实没那么惨，”得胜哥挤出一丝笑容安慰我；“逗你呢，你看我现在有副官，还有单独的厢房住，比之前好太多了，没事，你自己回去，等仗打得差不多了，说不定我又高升了呢。”
　　我哪里信他，急得快要哭了，得胜哥也自知没什么话可安慰我，便也闭了嘴。
　　“得胜哥……我碰到了中原野战军的政委，”我忽然想起来。
　　“谁！？”得胜哥的表情立马紧绷起来，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急匆匆去屋外转了一圈儿，确认无人后回来，压低声音警告我；“你他娘的别瞎说！”
　　“我没有……”我一五一十的将我与谢政委的奇遇讲给得胜哥听。
　　得胜哥从始至终，眉毛就没有松开过，听到我说谢政委还会弹吉他，他的表情更添怪异。
　　“……是他派人送我到县城的，还给了我一把手枪防身。”
　　得胜哥表情飘忽不定，我想他在快速的分析其中的细节。
　　“就因为他看过你的电影，认出了你，才这么厚待？”得胜哥问。
　　岂止看过，他根本就是我的影迷。
　　但这句话我没敢跟得胜哥说。
　　“因为丽琪，他也有个小女儿，所以同情我，觉得我不是什么特务，就送我回去了，不过要求我不能去战区。”
　　“他说的对，你去了战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得胜哥终于露出了一点赞同的表情。
　　“他一直盛情邀请我去根据地，我想……如果打不过就加入，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努力想劝动得胜哥，如果得胜哥能跟我去根据地，那我们既能在一起又能避免战乱，两全其美！
　　然而得胜哥却笑了，不是好笑，是无力中带着讥讽；“不愧是政委，无孔不入，没法直接接触我们，就想办法赤化你来劝动我们……”
　　我听的一头雾水；“什么啊……？”
　　“没事，”得胜哥做到冰凉的炕上，抱着我最在他腿上；“这不怪你，你不懂……你是老百姓，去哪都行，我跟你不一样，我有军衔儿，下面还有一堆大头兵指着我呢，我要这么一走，他们怎么办？而且你觉得对面就能这么简单接纳我？在他们看来我是罪人……我跟你不一样。”
　　“那你带着下面的人一起投奔呢？”我问。
　　“你想，你要是个大将军，敌军忽然带人来投奔你，你真的放心用他们吗？别看我没读过书，我听过不少书，自古以来只有接受大头兵的，没有接收将领的，那如果有招安的个例，肯定是对敌军名将！我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个高级的炮灰罢了……”得胜哥自嘲的说完，不忘安慰我；“现在战况还没那么危险，你不用担心，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死，你乖乖回南京，我就安心了，要是……我是说万一，咱一路走背字，你就去根据地。”
　　“那你呢？你不是说你去不了吗！！”
　　“我有办法，你想，我在衡阳的时候还能从日军俘虏营越狱出来，还找到了你，我不是一般人，只要我活着，你在哪我都能找到。”
　　这话让我忆起苦难的从前，说的我又想哭。我在韶华之年有幸遇到了爱的人，却生逢乱世屡屡失散，如今我们心意相通毫无隔阂，面临的却又是分离，这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得胜哥副官拿了几个烧饼喝一碗粥进来，外加一点咸菜和猪耳丝，这在当地已经算是不错了，可我一点也没胃口吃，只是默默掉泪，得胜哥唉声叹气的安慰我。
　　“你最不该的就是还带个孩子……你受罪就算了孩子也跟着受罪，还好这孩子不是我的，不然我真的大巴掌抽死你！”
　　“丽琪离不开我……我去台湾的那几天她不好好吃饭睡觉，还生病了……我这一走也不知道几天，万一真的生重病怎么办……我守着她还放心，”我哽咽道。
　　“你可真是……心里装的人还不少，”得胜哥笑道。
　　我没有回答他，只转身搂住他的脖子，得胜哥抱住我整个人，一个转身滚到炕上，压在我身上。
　　那铺炕很凉，而且半天捂不热，我只有搂紧得胜哥火炭一样的身体，很快就跟他一样大汗淋漓。

　　(……)

　　我笑出声，觉得得胜哥说的也不差。
　　只是笑过之后仍旧满腹惆怅，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了，而下次什么时候见还不知道。
　　我在天彻底亮之前睡了一小会儿，得胜哥搂着我，一只手搭在我身上轻轻拍着，仿佛哄孩子睡觉，我安心的闭上眼睛。
　　待我再睁开眼，屋里只剩下我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