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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火药味的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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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于我没什么大变化,电影继续拍,每年两部的速度,《暖冬》,《英雄之子》都是这时期的作品,片子少是少些,但总归不是寂静无声,重要的是我顺势认识了许多生人。与拍电影相比,我更加频繁地参加聚会,当时国际联欢社刚刚扩建完毕,许多名流官商爱在这里大宴宾朋,也是我常去的场所,但这里再豪华,也就是摆摆排场比较好看,总归不如家里舒服,所以大家通常吃了饭跳了舞,就集体去某某公馆开始第二场聚会,不是打牌就是小赌,去的久了,人们就爱三三两两的抱团,于是有了第三场聚会,人相较少一些,更加私密。郊球馆我是不怎么去了,没有了我惦记的人,那里对我不再有吸引力。
可能是聚会参加的多了,又或者是接连两个男人离开了我,我那一阵很怕孤单,甚至独自躺在大床上能睁眼到天亮,可为了转天的工作,我只能两片安眠药就着酒吞下去,没戏的时候我直接去别的公馆鏖战至天亮,清晨趁着薄雾归来,一觉到下午。
后来我请的汽车夫请假回乡下老家,我没了汽车坐,干脆将金公馆收拾好,也支起了牌桌,将暖水管子加固,安装了冷气,又购置了新的牌桌和桌灯,点缀上鲜花,房门大开请宾客,结果几个月下来,不知怎么来的都是富太太和名媛,久而久之,太太们的先生和男朋友也愿意来了。
她们爱来还有个原因,就是女人总是对孩子没有抵抗力,丽琪一点点长大,嘴里会说的话越来越多,情绪越来越丰富,她喜欢在客人来的时候穿上小洋裙四处转,被人拦下问话也不害怕,口齿不清的问什么说什么,尤其是会唱几句含糊不清的英文歌曲,经常惹的人哄堂大笑,而她也人来疯的更不愿意走了,到了深夜时打牌的人多,客厅简直成了她的秀场,非要奶妈过来把她抱走才行,等回到屋里她要哀嚎上好一阵子才安静,有时候我心软,就求奶妈放她出来玩,等她玩累了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再将她抱回去。
那时候我光知道顺着丽琪,不知道小孩子晚睡熬夜的危害多大,导致她后来个子长不高还爱挑食,如今看着丽琪的瘦小身型我真是自责不已,还好外孙女爱莲和外孙子昌明都在我严厉的监督下坚持早睡早起,15、6岁就比丽琪还高了。
梦月曾戏称,别的公馆开的是牌局,密谋商讨的局,我这里开的是太太局,年轻小姐还不多,都是那种珠光宝气的,偶尔会招来谁的先生,甚至别有用心的小白脸。
我倒是愿意开这个太太局,别的不说,这些个太太酒量都不好,所以绝不会发生醉酒闹事,更不会对仇家举枪,她们婀娜而又端庄的摸着拍,嘴里轻轻的说出碰,和了,即使对家是自己先生新养的外室,太太们也不会做出有失风度的举动,对于我来说,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省事的客人。
“最近我先生在台湾找到了好生意,要不要入一股子?”梦月打了十一圈麻将,终于见了疲惫,香汗淋漓的下了场与我聊天。
我端给她一盅铁观音;“什么好生意?”
“茶叶!”
“你别是我给你倒了一杯茶就想到了茶吧,”我好笑道。
“是真的!我先生近来刚视察回来,说目前低投资高回报的就是台湾的茶叶!别看那里经济萧条,只有百废没有待兴,但台湾的茶叶是外销特许经济作物,外汇重要来源!都是出口赚外币的,稳得很呢!我和先生已经联系到不错的茶园,等过段时间专程去一次,就把钱带上了!”
梦月说的详细又兴奋,几乎已经看到了大赚的前景,可我不懂茶叶,更不懂什么生意经,这么久以来我更多的心思放在如何获得片约和走货运这一边,茶叶?会这么值钱吗?
梦月看我犹豫,那神情仿佛我错失了几亿,抓着我一顿游说,并表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现在还没多少人注意到这块肥肉,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我觉得投资实业更可靠,”我嗫嚅着。
“你有钱吗?”梦月一针见血;“那都是银行家去投的,大商人大家族投的,你我这样的小演员哪里有钱啊……只有这茶叶最适合我们!你就听我的吧,我要不是看在丽琪的面子上才不这么劝你呢,穷命!我是怕丽琪长大了跟你受苦!”
说到丽琪,我动摇了,是啊,我不能拍一辈子电影,这一行业就是吃青春饭的,等我中年甚至老年,没有片约没有钱,丽琪怎么办?就算嫁人了也会被婆家看不起,不为别的,我必须给她攒嫁妆!
我和梦月去到小房间,嘁嘁嚓嚓的聊了大半夜,第二天我就将家里的金银细软清点一遍,估算完价值,又带上存折去到银行清点存款,细数一遍后专程去梦月家详谈,大约十几天后,我安顿好丽琪和奶妈,携全部身家与梦月夫妇一同前往台湾。
当时正逢台湾通货膨胀,四处都很萧条,只有码头还有些繁华景象,我们拎着大箱子挤上人力三轮,躲着人群走,就怕遇上游行。
我坐在车上闲看街景,发现总能看到身穿和服的人,我莫名看向他们,以为是没来及撤走的日军家属,可细算抗日胜利都几年了,他们还不撤走?接着偶尔飘进耳朵的几句日语更让我困惑,还有总能见到的日式建筑,我都怀疑这里有日本居民区。到了茶园,可能是这里经济繁荣,四处透露着生气,几位穿着入时的小姐用日语说笑,我以为是日本人,谁知等到她们看见我和梦月夫妇,立刻用带着客家口音的国语向我们打招呼,并殷勤招待。
“这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我小声问梦月。
“都是中国的……刚刚结束日据时代,很多人鬼子话中国话参杂着说,”梦月小声回答。
我这才恍然大悟,想起街上的和服和日式建筑,便也想通了。
这次合约签的很顺利,茶庄主人殷勤地接待我们,聊天中得知他还是福建人,年幼时随父亲来到台湾白手起家,风风雨雨几十年积攒了殷实家底,这两代人实属不易。饭后又带我们参观连绵碧绿的茶园,想来台湾地方不大,茶园却那么广袤,我们坐在汽车中缓行,车窗大开,茶香拂面,我看着满眼的郁郁葱葱,想到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便顿生愉悦,如果能拥有一片这样的园子,带着丽琪和所爱之人住,每日粗茶淡饭也很幸福下。
因为心里挂念着丽琪,我没有留下旅游,带上茶庄主人送的茶和合同,我告别梦月夫妇先走了。
这一走大约七八日,我又坐轮船又坐火车回到家,奶妈哭丧着脸带丽琪迎接我。
“哎哟老爷您可回来了!!这小祖宗想死您了!!成天闹啊要爸爸,怎么都不睡,还不洗澡不吃饭!您要是再晚点回来,小姐就要熬成肉干子了!”
“哪有那么夸张,”我笑着抱起丽琪,发现她的确是瘦了不少,一双小胳膊搂着我的脖子快要窒息,拆都拆不下来。
“爸爸不走,爸爸不走!”丽琪又笑又哭,眼泪都蹭在我脸上。
我忽然很后悔,总想着舟车劳顿对孩子不好,却不想她早就将我视为唯一,对我来说只离开了七八日的光景,对她来说却是暗无天日的等待,我带上她又怎么样?带着丽琪和奶妈就当旅游,她还没见过茶园,没摸过小动物,对孩子来说,只要跟父母待在一起,去哪都一样快乐,我不该擅自做主。
“对了,有封您的信!”奶妈将一封发黄的信笺交给我。
看着上面的字,我心头一颤,是得胜哥寄来的!他已经有一个月没跟我联系了。
得胜哥这次没有说谎,他离开后的确三五不时的给我发电报寄信,信里绝口不提他到了哪,仗打得怎么样,只说自己如何如何,万事都好不要惦念,外加嘱咐我吃穿用度,甚至有一次给我汇了一大笔钱,说是自己军饷下来了,看得我哭笑不得,他居然还担心我钱不够用,我猜测他那时候离南京太远,不知道这边情况怎么样。
不过能知道他平安我就很知足了,唯一让我有些放心不下的,是敬雨再没跟我联系,我也没用途径能打听到他,只能默默祈祷他一切都好,今生还能再见,让我赎罪。
我迫不及待打开信,抖开信纸时,几粒泥土随之落下来,我仔细嗅闻纸张,竟有股淡淡的火药味。
这味道我太熟悉,当年在长沙,在衡阳,每日都是这个味道,这是在战场上写的!?
我的心不由提起来,开始逐字逐行阅读。
得胜哥的信没什么深厚内容,不过是说他吃得好睡得好,叫我别惦记,还说当官就是好,只要情况不严重就不用冲在最前面,比以前安全多了,最近他们他们要去村子里,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好一阵子没法跟外面联络,要我耐心等待,不要因为收不到信就瞎想,信里还提到我新上映的电影,说他坐着车在城里走,路过电影院一眼就看到我的海报,特别想进去看,可惜电影院关门了,不过能看到我他还是很高兴,感觉就像我在身边一样。
我收起信,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我本能的感觉得胜哥在说谎,那么重的火药味,透过信纸都能闻到,以前从未有过,他一定是在战场写这封信的,还敢说一切都好?怎么可能会好!
我一直关注着战局,虽说报纸很多报喜不报忧,可看着逐步出现的城市名称,这战线明显离南京越来越近!牌局上的太太们最近也谈论着“退路”的话题,怎么可能一切都好!他最擅长骗人了!
可我去哪里找他……得胜哥就怕我去找他,所以从不肯透露自己所在地,我只能被动的等,等他再次给我来信,结果这一等,就从初秋等到了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