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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曲水流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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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云栖寻声抬眼,目光懒散睨他一眼又垂下,整个姿势丝毫没变。
他就这么坐着,冷冷清清,连风也想撩拨他面前的轻纱,看底下藏着的是个怎样的仙人。
反观那人肥头大耳的油腻,衣衫不整也满是污渍,发髻高束却乱如蓬蒿,脸红脖子粗,两眼眯的睁不开,手中还揣着个酒酲,说起话来咋咋呼呼。
易云栖可真是太熟悉这副模样了,明摆着就是喝酒喝了一宿没睡,跟赵姥爷如出一辙。
糙大汉醉的东倒西歪,过路人都怕他下一秒会一脚栽倒易云栖身上。
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幡旗前,差点没刹住脚往墙上磕头。
易云栖微微蹙眉,那糙大汉身上的酒味混着腥臭和污油味汗臭味,一同冲进易云栖的鼻子里,害他脸一抽,差点没死过去。
这王八蛋也是多久没洗澡了……
易云栖双眼紧闭撑住愣是没动一下,衣袖下正在磨娑的手指暴露出了他的生无可恋。
大抵是跟不闻灵混久了,也讲究起面子来,倒是自己浑然不觉。
那不知道几天没洗澡的王八蛋抓住幡旗,呦呵一声就要易云栖给他算命。
“哎哎哎!聋的?!麻利点儿快给老子算!”
见他动也不动,声也不吭,那酒鬼借着酒劲便开始撒起泼来,眼看就要掀了易云栖的青箬笠。
终于,易云栖左手一撑,抓起罗盘直立起身。
那醉鬼骂了句娘,这这这破道士这么高的吗……
半个头,易云栖比他足足高了半个头,那醉鬼不由得缩了一下。
人家也没有盛气凌人地蔑视,就是身上似乎能透出肉眼可见的寒气,令那醉鬼不禁抖了抖。
易云栖倒是也没低头看他,而是转身拾起一旁被不知轻重摔倒的幡旗,拍了两下,又将幡旗的另一面摊给那醉鬼看:
“老人家,可还看得清?”
老人家?!
醉鬼几乎是要把那幡旗当擦脸巾了,凑的老近。一路看下来,又要撒泼。
那幡旗的另一面列着:只算有缘人。
“什么有缘无缘的,有生意不做?!”那醉鬼猛灌一口酒又骂:“这破道士还挺玄乎……”
“算!快算!老子有钱就是有缘人!”
易云栖像是没听见似的,收起铺在地上的破布和幡旗潇洒就走。
那醉鬼红了眼气的伸出汗毛藏泥的手要抓他,却突然一激灵,脑子好像被轰了一下,仰面朝天就倒地,不省人事。
路人不明所以:“啊这,这牛载李又喝醉啦!”
“可不是,方才还挺疯”
“三天两头喝成这样,他不疯家里人都得疯”
“哎哎来个谁把他拉回他家去呗”
“架不得架不得,这杀牛的可不是一般重”
“哈!他那脖子都比我胳膊粗……”
“……”
易云亦栖一身云淡风轻早已扬尘而去,好像万物于他无关。
只是……
他步子放慢了些,从衣袖下伸出刚刚暗地施法的手掌来端详。
自己明明是有法力在身的,可怎么那晚就只顾着肉搏了呢?
易云栖眼中又映出赵无眠的脸来:黄金瞳,桃花眼,五官英挺……嗯还挺好看。
只是,那个人散发的气息冲压如洪水猛兽,猝不及防渗入自己每一寸肌肤,在侵入体内后肆意横行,死死压制自己的每一处知觉。
自己像极了被禁锢在水里近乎溺毙的人,一丝力气也用不上,又因屏气根本开不了口呼救。
就这么从感觉上被那人镇压想要施法的欲望。
易云栖只记得自己但是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凭条件反射肉搏,还搏不过。
要紧,这种活阎罗,希望别要再见。
“好!好!”贾似道拍手称快,一旁五十步外的某个甲乙丙丁将酒一饮而尽。
以他为首的一群达官显贵,依次盘坐在一条水流尚缓的小清溪边,来一场曲水流觞,美其名曰踏暮春。
服饰华丽,器皿精美,彩旗飘飘。几十个侍从奉命退于数尺开外,只剩一些摇曳生姿的侍女必要时为他们添点心。
觥筹交错,推杯换碟,欢声笑语穿梭后林,枝叶亦忍俊不禁,连同身上的和光一同颤动。
如此个万物都忍不住同之与歌的情景,只有一人腰板周身清寒,怅怅而居,只有风仗着他看不见敢撩拨他的青丝。而他全不理会。
他腰板坐的挺直,和光描着他悍厉硬挺的轮廓,想驱走他身上的生冷。两鬓青丝被撩拨得,让他的面庞忽明忽暗。薄薄的眼皮下,睫毛秀长的像个小家碧玉,染上春日的碎光,在眼睑下晕出一圈影。眼神一改往常的凌厉无情,有些略显疲惫的扑朔迷离,不知忆起了何事。
有人曾对他说,他浑身上下啊,就只一双眼睛含过情。
赵无眠身处宾客喧哗间,只与手中半殇清酒作伴。
贾似道瞥见这一幕,心里是漏了一拍。他不好男风,但还是为之所动。
本就没有人能够对这位赵统领的美貌无动于衷,此情此景下,他就像一杯香烈的毒酒,让人想一醉芬芳,却又一击致命。
贾似道眯了眯眼睛,对身旁的侍从说了一句,不一会儿,在座添给的侍从陆续借职务之便,俯身在宾客间耳语。
宾客们听罢,不露声色的偷瞟了贾似道一眼,又继续装作若无其事高谈阔论。只是当盛有酒殇的木盘顺水流到自己跟前时,再无人拿起。
不出一盏茶功夫,木盘果然撞在了赵无眠的岸边抵住了。
赵无眠余光若有察觉,方才抬眼看见木盘中的酒殇,又转头轻看一眼贾似道。
“啊哈哈,这是该赵统领了啊!”贾似道像是没看见他的轻蔑,自顾自说着:
“赵统领若是觉得为难,大可……”
话还未了,只见赵无眠仪态尊庄掐起跟前的酒殇一饮而尽,饮酒的动作很是刚厉却又犹存风韵。
贾似道见了,拍手叫好,紧接着又道:“那赵统领,是要文还是要武呢?”
这种叫“能文能武”的玩法是贾似道想出来的。他玩心大,已不满足于曲水流觞中的吟诗作赋,便将规则改为“取殇者,择文武之一”。
所谓“文”,就是回答一些刁钻八卦的问题,什么你同你家夫人初次相识的感受啦,最喜欢你哪一房小妾啦等等都问得出来。
对立的,展示技艺即是“武”。有人还展示几个自以为是的蹩脚戏法。
唉,说白了就是这位卫国公想看他人热闹。
不过其他人万万没想到,这贾卫国公竟看热闹看到赵无眠头上来。
刚刚那些侍从在他们旁边耳语的就是:贾大人说,让酒予赵统领。
其实他们也想看赵无眠的戏,只是有贼心没贼胆。这下好了,东道主一马当先,那他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坐享其成啦。
到底这位赵统领会选“文”还是“武”呢?
谁人不知赵无眠曾经狂妄沙场的丰功伟绩,那可是个砍头如割草的暴戾。
非但如此,还传有赵无眠麾中作诗之美谈,诗的字里行间好似生有戾气,透过纸张还仿若能窥见赵无眠斩收的刀下亡魂在求饶。当真是文武双全之才了。
大宋向来尚文,所以不免会有文官瞧不起武官的派系斗争。但赵无眠能文能武实在让人嚼不了舌根,这也是他们对他不敢嗤之以鼻的原因。
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惹不起这尊活阎罗。
但赵无眠应是喜武大于文吧,毕竟人家的功绩名号,在用武这一地比文书这边要响赫得多。
所以他们笃定赵无眠定会选武,说不定还能欣赏到赵统领的绝世剑法。
“文。”
……
行,轻飘飘一个字浇了在场所有人一场瓢泼大雨。
贾似道大抵是觉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吧,眼神愣了一下,又复始春风满面。
“好啊好啊!赵统领好兴致!”
赵无眠:……
“先说好,落棋无悔,选了就要答,且不可恼羞成怒哈!”
不近看定是看不出,贾似道表面上好言好语乐呵呵的,眼里却裹有狡黠的尖刀。
赵无眠已又另取一杯酒来一饮而尽了,仍旧一副无关紧要的表情。
“那,赵大人的意中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有通天的本事,能让我们绝世无双的大人,对其念念不忘?”还三番两次跑去监考,只为寻见那妖艳贱货。
在场所有人听完前半句已经是面如死灰了……
天杀了!我还想再多活几年呢!大人您怎么就那么着急呢!
大人……定是思念在天之灵的令尊灵堂了吧……
大人有心了!赴黄泉也不忘我们……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有人已经在心里盘算遗产分配了,有人较挑剔的,连棺材寿衣订哪家的都想好了。
有的人:菊花朵朵开……
赵无眠无视一群人上下翻飞的脸色,薄唇轻启,定定开口:
“倒真是个神圣。”
啊?此乃何意?
众人面面相觑,又不敢直接问,全等着赵无眠下一句话。
只见他站起身,干脆利落一句:
“下官告辞,各位尽兴。”
众人再次被浇成了落汤鸡:尽哪门子兴啊!
贾似道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合着你这小狼崽子才坐了一炷香不到,又只说了三句话就走了!哪能那么……潇洒的啊……
更何况人家答也是答了,就是……意犹未尽啊……
贾似道当真拿捏不住他,只好放他离开。噢不,即使不让他走,他也不会继续留在这,陪他们装作惺惺相惜的。
赵无眠并未急着回府,而是闲游在曲水流觞外几里远的茂林修竹里。
他身披玉石蓝锦,缓行期间,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竹林风啸,纵使直入云霄的修竹也得为他的到临而含首,毕恭毕敬。
清风为他歌,雀鸟为他唱,和光争先恐后要挤开高大的竹群扑在他身上。
他寻着水声来到河边。
不同于方才曲水流觞那条,这里的水阔襟长,隔岸便是青翠磅礴的玲珑山。
此刻已是哺时,倒也真有“萧萧落日闻笙鹤,满耳天风聒醉醒”。
当年的开封,也有一处同这般僻静之景。他心烦意乱或委屈时老喜欢跑到那里去,也是在那里,他懂得了一个看似意气风发,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人,也会一心求死。
那人就浮在水面上顺流而漂,结果一个侧身便又摔入水中,久久未游上来。仿若沉浮漂零的游鱼回到了归宿,终可安心栖息于水下。
“噢,觉得水底睡觉更安静些。”
那人被赵无眠救上来后是那么和他说的。
疯子。
赵无眠想,拳头不自觉收拢攥紧,眼神发狠起来:真是个天大的疯子。
忽的他目光一滞,瞳孔地震,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重叠:
一个人仰面朝天,静静的漂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上,素衣浸水,仿若下一秒就要整个人摔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