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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少春衫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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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一
小时候,我经常趴在额吉的膝头,听她给我讲草原上那些勇士的故事。
我是科尔沁左旗首领,博礼克图亲王吴克善最小的女儿。我所在的家族,是蒙古最为尊贵的黄金家族。我的祖上,出了许许多多驰骋草原,纵横天下的英雄。他们骑着骏马,挥舞着弯刀,征服了大漠,踏平了天山,曾经建立起一个史无前例的庞大帝国,令无数人闻风丧胆。
阿布经常教育我说,我是成吉思汗的后代,身体里流动着最高贵的血,荣耀与勇气与生俱来。女人肩负着把血脉传播下去的责任,要把这些优秀的品质传给子孙后代,令黄金家族永远在长生天之下兴旺繁衍。
每次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总是暗暗好笑,曾经的荣耀早已被班竹尼湖里的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曾经的铁骑如今不过是为大清帝国开疆拓土的鹰犬。就连我们这些肩负神圣使命的女人,迟早都要嫁给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哪里还会有旧日的辉煌?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听额吉给我讲故事,或者说,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依偎在她身边的理由。
冬天又一次降临了,草原上经常有暴风雪,大雪封住草地之后,一连几天都无法出门。毡房里放置了许多火盆,红彤彤的木炭将周围烘烤得温暖如春。
我穿着额吉帮我做的新袍子,像往常一样,腻在她身边,听她给我讲过去的事情。
今天,她讲的是一位追随成吉思汗南征北战的大将军,丁赫尔扎布的故事。他从十几岁的时候离家出征,足足十五年没有回去过。他身经百战,战功赫赫,却仍然倒在了沙场上。临死前,他嘱托部下带话给他的母亲和妻子。
“他都说了什么呀?”我好奇地问道。
额吉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唱起一支长调来。
“我当上了蒙古骑兵的万户长,是一个大将军呀。领十万大军打仗的都督元帅,是您的儿子啊。我从一千匹骏马中挑选出来的黄骠马,让它回归草原吧。我深深爱过的媳妇,让她改嫁吧。”
曲调苍凉悠远,荡气回肠,我听得有些呆住了。
额吉感慨道:“所以说呀,什么荣耀都是过眼烟云,人生一世,图个什么呢?走得再远,终究还是要回到长生天怀里的。”
我想了想,说道:“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临终也不过三件事,额吉、马和妻子。马回到草原,妻子改嫁,他就像大漠里刮起风暴时的沙子一样,四处消散,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的额吉两手空空,只剩下满腹悲伤。这样的荣耀,不要也罢。”
“唉,男人嘛,总是想像雄鹰一样,飞得高高的,咱们女人是留不住他们的。”
我极认真地说道:“那也不打紧,我将来要嫁给一个大英雄,不留他,每天仰着头看着他像雄鹰一样飞来飞去的,多有意思啊!”
额吉被我逗笑了,摸了摸我的脸颊,她的手很温暖,就像春天的风儿一样。
二
这一年冬天,我十三岁,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阿布说,要带我到满人的地盘去,给我找婆家。
额吉很伤心,在我跟着马队出发的前夜,她坐在我的床前,悄悄地抹着眼泪。我知道,她是不舍得我。因为族中有很多很多姐妹嫁给了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从出嫁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想我还会回来的,我不想嫁得那么远,我只想一辈子留在草原上,侍奉着额吉,免得像那位离家十几年都回不去的大将军,临死前追悔莫及。
“唉,百灵鸟长出了翅膀,要飞走啦。”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听到额吉在这样叹气。可我实在太困了,并没有睁开眼睛,继续睡了。
第二天,我穿上额吉亲手为我缝制的漂亮袍子,登上马车,随着阿布朝南边去了。
从通辽出发,经过连山、锦州、山海关,永平,又绕道遵化,经过一个月的行程,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河北滦平。这个地方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做喀喇河屯。听人说,这是满语,意思是老城。不知道是谁给这片美丽的草原取了如此不美的名字。
阿布此行携带了大量牲畜,马匹,还有黄金皮草等贵重礼物,他要把这些东西献给一个人,眼下大清帝国的皇父摄政王。
“阿布,他们满人那里,是皇帝管事,还是摄政王管事呢?”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摄政王了。小皇帝还没有亲政,现在只是个摆设。“
“小皇帝多大了?”我知道这位摄政王是皇帝的叔叔。
“和你同岁,比你大两个月。”
我又问道:“那摄政王呢?他既然是皇帝的叔叔,为什么要叫做皇父呢?”
“摄政王三十九岁,‘皇父摄政王’是咱们这些人叫的,小皇帝要管他叫‘阿玛王’。”说到这里时,阿布忽然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点讽刺的意味,连花白的胡子也跟着颤抖。
我疑惑道:“您笑什么呢?”
阿布大概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很快端正了神色。“明天你就能见到他了。要记住,对他一定要很礼貌,不能像现在这样问东问西,显得很没有规矩。只要他挑中了你,咱们这一支以后的兴旺就有保证了。”
大雪下了一整夜,纷纷扬扬,就像被春风拂落的梨花。我站在帐门口,将帐帘掀开一条缝隙,看着雪花散落进来,沾湿了地毡,落在我的睫毛上。我眨了眨眼睛,它很快融化了,变成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阿布说是要带我来找婆家,难道我将来的丈夫,就是这位摄政王吗?
三
第二天。
傍晚,围场一带处处营盘,灯火点缀其中,一场盛大的晚宴开始了。
我被婢女们围绕着好一番精心修饰。一身嫣红色,金丝镶边的蒙古袍子。头发结成许多根细细的辫子,里面编入了珊瑚珠链,红艳艳的,在黑发的映衬中格外夺目。全部放下来时,像极了夜幕中咄咄逼人的红梅枝。
“格格,快过去吧,王爷已经催了两次了。” 一名侍女急匆匆地赶来催促道。
“真是的,急什么。”
说实话,我对于接下来要见的那位大人物不太感兴趣,一个快四十了的男人,年龄做我父亲都有余,最好他不要相中我。
我在几名侍女的簇拥下,踩着厚厚的地毡,进了摄政王设宴所在的那座庞大帐殿。
大帐内,灯火辉煌,满座宾客,既有满人也有蒙古人。无一例外地,人人衣着华贵,神情倨傲。当他们的目光聚集到我身上时,很快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意味。
我注意到,在座的还有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格格,我认识她们,都是蒙古各部王公们的女儿,其中还有两个是我的堂姐妹。她们也和我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和往日里不同的是,一个个脸颊泛红,好像很羞涩的模样。
“王上,这个是奴才最小的女儿,今年十三。”阿布坐在上首处,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来。
不远处的主位上,坐了一个中年男人,头戴黑貂暖帽,身着行装,外面罩了件石青色白狐腋缘边的对襟褂子。他正侧着脸跟土谢图汗聊天,并没有朝我这边看。能看得出,他的鼻梁高高的,侧面轮廓很好看。
“奴婢见过王上,恭请王上金安。”我给他行了个礼,不等他吩咐,就直接起身,盯着他瞧。
“嗯,不必多礼,起来吧。”
他敷衍似地回答了一声,总算是正眼看我了。
我看清楚了他的相貌,愕然了。他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是个威风凛凛的彪形大汉;相反地,身形瘦削,脸色苍白,五官细致,与周围众王公们形成了强烈对比。
他定定地望着我,一双细长的眼睛里,目光灼灼。让我想起了春天时的呼伦湖,一半薄冰,一半湖水。阳光洒落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折射出碎银般耀目的光华。
他很快恢复了正常神色,笑问道:“你就是卓礼克图亲王家最小的格格吧,叫什么名字?”
他的蒙古语很流利,稍微带了点生硬的辽东口音。不过作为满人,能够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我对他起了好感,回答道:“回王上的话,奴婢名叫塔娜。”
他仔细地打量着我,颔首道:“好名字,人如其名,果然是科尔沁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
“别愣着了,给王上跳个舞吧。”阿布显然看出摄政王对我感兴趣,脸上快要笑开了花,赶忙在旁边催促道。
马头琴响起,我在宴席间的空地上,为他跳了一支盅碗舞。名为“跳”,其实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地上,因为头上顶了个盛满马奶酒的银碗,我必须保持头部的平稳。期间偶尔跪或者站,还要小心地保持平衡。好在我对此早已娴熟,一支舞下来,挥洒自如,碗里的酒没有洒出半滴。
众人齐声喝彩。他抚掌而笑,对我好一番赞誉。
我将酒碗取下,以哈达承托,缓步来到他跟前,单膝跪下。“最烈的酒敬最勇敢的人,王上当之无愧。”
他爽朗大笑,接过酒杯,“过誉了。”说罢,一饮而尽。
当晚,摄政王的兴致很好,喝了很多酒,还跟阿布说,他们年纪大了,看到像海棠花儿一样的小丫头在跟前唱歌跳舞,叽叽喳喳地说话,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真高兴。
宴席散去,阿布满脸红光地拍着我的肩膀,连说两声“很好”,就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摇摇晃晃地搂了个身段丰腴的女人进了帐篷。
这一晚,我一直没有睡好,脑子里总是晃荡着他的影像。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位春风得意,勇武风流的人物吧。要是我早生二十年,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