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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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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冬杨上五年级的时候,邻村小学里升学的,都来到了韩家堡小学,学生变得多了,最终分成了三个班。
那年是韩冬杨最后一年作为贫困生,在课堂上被叫起来,老师让他讲讲贫困生获得免除书本费这个荣誉的感言。
也是从这学期开始,他们年级的老师已不再是邻村的临时老师,而是从各个镇上调来的正式教师。
老师得了校长的命令,把这次县里为贫困生发放的,免书本费的名额看得十分重要。
他的老师不会考虑半大的孩子是否难为情,况且老师对韩冬杨不甚了解。
老师们认为,他只是跟校长有亲戚关系,才得了这个珍贵名额,这跟获奖有什么区别。他最好站起来讲一讲对校长的感激之情,并保证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报答之恩宣之于口。
这位老师并不了解,韩冬杨是真的贫困户,且死缠烂打,外加大老远请厉害亲戚帮忙,才如钉子户一般蝉联长达五年。
这个贫困户的形象在韩冬杨的老同学心里自然早已铭刻,经此一站,此形象在新同学面前也快速立体了起来。
韩冬杨九岁才上一年级,他们那个地方,孩子们上学都晚,五年级的时候他已经十三岁了。
上四年级的时候,韩家堡小学已经和周边的临时小学有过一次混校了,那时候韩冬杨也分到了一班。
后来老师发现两个班的尖子生分布情况十分的不公平,韩冬杨便被二班的班主任指名调了过去。
说来,他们那个地方的孩子见识浅薄,思想却早熟的很。
四年级时,一班就有比韩冬杨年岁还大的几个同学开始有了早恋的倾向。
听当时的同桌说,他们会在周末的时候,骑车到彼此的村子去串门玩。
韩冬杨听时,只觉得好离谱,因为他那个时候依然穿着补丁破布衫,以及大人的旧裤子改的阔腿裤,还有放学后,和周末里干不完的农活。
韩冬杨的长相很是出挑,大概得益于父亲的家里没有丑人。
韩冬杨在班里算个子偏高的,他人又瘦,小脸蛋子又白又嫩。
黄土高原上风头大,日头高,冬天又干又冷。
孩子们到处疯跑,个个顶着个红脸蛋,晒得又黄又红。
韩冬杨的脸皮却永远白净,夏天做完操,脸上晒出一坨红晕,嘴唇总是抿着,小眉头皱着,可爱得紧。
清澈的眼睛细细的重睑,头发颜色不深,身上的衣裳虽然破旧,却被他洗的干干净净。
他的脖子白皙修长,不同其他孩子一般,一到夏天,上面全是汗印子,顺着鬓角往下淌黑水。
黄土高原上一年四季扬沙,尤其是到了秋冬季更甚,每个人都被刮得灰头土脸,谁也逃脱不了。
那年暑假,常年在外找活干的三叔来韩冬杨他们家。
他家麦子多,地里的农活很忙,但是三叔在外面懒散惯了,根本没有帮父亲干活的自觉。他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醒了就跟韩冬杨在一起,和他说一些不着调的闲话,像个小孩子。
三叔来时,随身带着两捆一百元的钞票,也常常带着他们姐弟去集上买吃的,都是三叔付钱。
后来有一天,三叔从一捆红色纸钞里抽出一张来,给了韩冬杨,让他自己拿去集上买吃的。
韩冬杨平时是没什么零花钱的,穷人家的孩子对超过五块钱的大钱,根本没有什么概念。
他也没觉得面值有多大,只要能买东西就行,拿着红票就往集上跑。
半道上却遇见干农活回家的父亲,父亲见他手里拿着百元大钞,脸瞬间黑了下来。
“谁给你的钱……”父亲厉声问他。
“三叔给我的,让我去买吃的……”韩冬杨一脸紧张地回答。
“赶紧滚回家去,馋的想吃屎吗……”父亲一把夺过韩冬杨手里的钞票,扬起赶牛的鞭子比划着恐吓他。
韩冬杨自然很失落,他也不知道这钱能买到多少东西,他只是想买一包惦记已久的干吃面罢了。
但是韩冬杨更害怕父亲的牛鞭子,那鞭子在他刚从奶奶家回来只过了一年,就打在了韩冬杨的身上。
韩冬杨至今记得那年夏天,自己挨得那一遭打。
那年,他家麦场里的麦垛子比往年垒的还多,那年收成不错。
韩冬杨被父母派到麦场看麦垛,具体活计是把麦垛子搬开,将一个个麦捆子立在场上晾晒,他的两个姐姐则在家里张罗饭菜。
韩冬杨干完活,坐在麦场的阴凉处数蚂蚁,耳里却听得坡上的孩子玩的欢快,那欢笑声实在诱人得很。韩冬杨狠了狠心在心里盘算,他只去玩一小会儿就好,自己的活也都干完了,他也一定会在父母回家之前赶回来。
盘算过后,韩冬杨便上坡了,他只觉得这山上山下的路程仿佛缩短一般,一溜烟就找到了小伙伴,跟大家玩开了。
他和一帮坡上的孩子玩弹珠,玩沙包,玩跳房子,捉迷藏,跑的满脸都是汗,小背心早就湿了,粘在背上也没觉得热。
没有不爱疯玩的孩子,尤其是像韩冬杨这样的,从来没有什么玩伴的孩子。
他玩的忘了时间,直到父亲和母亲赶着牛车,黑着脸冲他一声大喊,他才意识到害怕。
韩冬杨怯怯地看着父亲,他将车子立在原地,怒气冲冲地朝韩冬杨走过来。韩冬杨一颗小心脏砰砰地跳,旁边大大小小的伙伴窃窃私语,连连往后退到一处。他们脸上或震惊,或不屑地围观这个从山底下上来的新玩伴,预测且观摩接下来他要被怎样教训。
父亲握着牛鞭子抡圆了,啪嗒一声,极其清脆利索地打在韩冬杨的胳膊上。
一边打他,一边还大声咒骂,无非就是骂韩冬杨偷奸耍滑不是个好东西,活像个懒驴,就知道玩。
孩子们在后面听到这个新鲜的词汇,都笑着学韩冬杨的父亲,大声地重复着懒驴两个字。
不得不说,父亲虽然一辈子庸碌无能,但是能说出这个新词,也算是他作为上门女婿,给韩家堡做出了响当当的贡献,这词是奶奶家那边的人才会说的方言。
韩冬杨那时只觉得很丢脸,又委屈,胳膊上的鞭子印还混着汗水火辣辣的疼。
韩冬杨在奶奶家时也没有多么金贵的待遇,但是只要他勤快,起码不会无缘无故的挨打。当然因为他上坡玩耍,奶奶扬言要杀了他,同样足够他毛骨悚然。
韩冬杨后来常常想起这些事,就忍不住在心里比较起来,是举目无亲,被威胁幼小生命可怕,还是在小伙伴面前被抽鞭子更令人胆怯。
他没有得出结论,他只是恨自己记忆力太好了,这确实不算什么好事。
他有了朋友之后,便有了比较,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别人有类似的经历。至少不会像他一样,因为玩耍挨打,也不像他,仅有的几颗弹珠,洗了又洗,颜色绚丽,却毫无用武之地。
他那时抽抽嗒嗒哭着,走在牛车后面,听着父亲和母亲轮番地咒骂,直到麦场里骂声仍未停止。
父亲厉声骂他还有脸哭,又叫他手脚麻利点,赶紧将车上的麦捆子卸下来晾晒。
一到夏天收麦,麦芒扎得手上全是暗刺,挑都挑不完,但是这属于常态,韩冬杨早就习惯了。
话说回来,被父亲夺了红票子之后,又过了一两天,三叔就离开了。
后来开学,韩冬杨去了十几公里以外的镇上念六年级,从此便开始了漫长的住校生涯。
三叔离开后就跟家里断了联系,这个家里是指父亲的老家。
听母亲说,四叔因为三叔老是不回家,也从不给家里寄钱,对他生了埋怨。四叔在村子里撂下狠话,说让他一辈子都别再回来了,权当没这个人。
母亲有一次说起三叔,说他那次离开后没多久,就给父亲往小卖部打了电话,说是自己犯了事,需要家里拿三千块钱来赎人。
母亲还说,三叔曾去集上用红票买东西,被小卖部的人认出红票是□□。
父亲跟母亲说,三叔身上那几捆钱都是□□,他给钱的时候都不许接着。
但是三叔具体是犯了什么事,母亲也没说清楚,总之,指望父亲给三叔拿钱赎人,等于是天方夜谭。
儿女头疼感冒,父亲都每每愁得大发雷霆,怎么会替三叔去分担这个烂摊子呢。
不知道父亲的冷漠是被母亲感染的,还是说,其实他天生也是冷漠的人。
奶奶也曾多次在韩冬杨面前说,牛宝的爸妈是真的不心疼孩子,就没见过这么不亲近孩子的父母。
奶奶说这话自然有她的道理,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父母隔着六十多公里都能凑成一对,自然就是这个道理了。
经过韩冬杨多年的观察,他的叔叔,包括他的姑姑,还有奶奶都是热心肠的人。但是父亲却沉默寡言,窝囊又不讲理,还特别固执,偶尔还爱在家耍威风。
大概是在母亲这样畸形的家庭里,经过长期的冷血熏陶之后,父亲也变成这样了。
母亲的确是个很自私的人,在太爷还活着的时候,她也会从他那里得到零花钱。攒一年下来,怎么着也能买件新衣服,还是当年时新的款式。
在韩冬杨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对自己的衣服极其爱护的人。
和邻家小媳妇一起买的时新喇叭裤,那人早穿的不像样了,母亲的却还被熨帖的平整,像新的一样。
且母亲出门的时候,穿的并不比别家有点钱的小媳妇,她常常会用攒下来的私用钱,支付一件时新的衣服或一双高跟鞋。
但是她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儿女,在2003年仍然穿补丁衣服,和露脚趾的破布鞋而想一点办法。
从韩冬杨上五年级开始,父亲秋收之后便会去市里,由厉害亲戚找一些类似门卫的活计,挣点钱。父亲没读过书,只认识一些阿拉伯数字,所以他干不了什么能挣钱的活。
太爷去世后,父亲和母亲就搬进太爷的窑里住了,那个窑洞向阳,门窗还特别严实。
父母亲之前住的那个窑洞常年见不着太阳,夏凉冬冷。
一到冬天,门口的积雪即使清扫干净,地上的土层也会被冻得结实。中午温度稍微上来一些便化了,门口就是一滩烂泥,脚都没地方下。到傍晚太阳落山,那个地方的烂泥又重新冻上,第二天再化开,日复一日。
韩家堡每年都会办一次庙会,来的是青城县周边的秦腔班子、
母亲很爱看戏,是不是真戏迷,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她为了约坡上小媳妇看戏,常常装模做样地大声关上旁边的窑门假睡,约摸韩冬杨睡着了就偷偷溜走,把他一个人锁在空院子里。
那时韩冬杨的两个姐姐都已去了镇上住校,邻居窑洞里的人家全都在这几年里陆续搬走,在坡上盖房子去了。
整个山下就剩下他们家一户,跟麦田守望者一样,还住在山前的窑洞里。
有一次韩冬杨突然惊醒,正好听见破门板正在上锁的声音,才知道母亲又要偷偷去看戏。
他趴在布满油烟和灰尘的塑料窗户上大声地哭喊,祈求母亲,让她别走,他实在太害怕了。母亲则在门外一边快速锁门,一边让他把眼睛蒙住,她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完就转身,狼撵似地跑开了。
他们家窑洞前面是成片的农田和大山,而在最靠近山口的那户破窑洞里,有个男人就吊死在了里面,这事大概发生在韩冬杨上二年级的时候。
那时候韩冬杨太小了,对上吊者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记忆,但是这种恐怖的记忆往往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幼小的守家人反复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