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鹿乔x苏驭（三） ...
-
鹿乔自认出生在一个很幸福的家庭。
温柔可亲的妈妈，事业有成的爸爸，家里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酒厂。虽谈不上挥金如土，但经济宽裕，算是梧川最早一批的小康家庭。
因为是家里的独生女，鹿妈鹿爸对她极尽宠爱，没有加注太重的期望，支持她所有看似“不务正业”的梦想，只希望她能健康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在这种被爱包围的环境中，鹿乔也确实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直到十七岁那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爸爸的酒厂资金链出了问题，予以信赖的合作伙伴却卷走了所有的款项，一夜之间不见踪影，像是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
只丢下一个濒临破产的空壳给他们。
爸爸白手起家，为人磊落仗义，用仅剩的资金给工人们结完工资后，无奈宣告了酒厂的破产。
那个冬天格外寒冷。
为了还债，他们一家人从那栋承载了鹿乔所有美好回忆的房子里搬了出来，被抵押的银行收走拍卖。听说由于地段好，没几天就被一个华裔拍下。
而他们一家三口则搬进了现在住的这个破旧老小区。
为了还清剩余的债款，鹿爸开起了出租车。
鹿乔从来没有想过，那个曾经以酒为生的爸爸，为了能养家糊口，几乎戒掉了喝酒的习惯，每天起早贪黑地出门接单。
妈妈是爸爸追了很久才娶到的人，婚后自然被宠得十指不沾阳春水。
鹿妈心疼丈夫每天那么累，学着打理家务的同时，在小区附近的超市找了个收银员的工作。虽工资不算高，但好歹能帮丈夫分担些压力。
彼时，十七岁的鹿乔正在读高三。
还有半年就要面临高考大关。
在鹿妈鹿爸原先的规划下，高考后是要送女儿出国读书的。
也正因有父母的兜底，鹿乔的成绩并不算好。比起课堂上那些枯燥乏味的知识，她更喜欢抱着相机到处采风，家里一整面墙上都是她拍的照片。
但一句“家道中落”，将所有计划都彻底打乱了。
看着父母就算活得艰难，也要给自己最好的东西，鹿乔开始认真听课。那六个月里，几乎是将自己泡在题海里。
好在她脑瓜子还算机灵，最终收获的分数足够她上一所本科大学。
鹿妈鹿爸正高兴女儿有大学可读。
但鹿乔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她放弃半年来努力得到的分数，报了一所本地的护理院校。
原因很简单，只需要三年。
只需要三年她就能毕业赚钱。
这是她能想到的。
最快帮父母减轻还债压力的办法。
鹿乔永远记得出录取结果的那个雨天，她不敢回家面对爸爸妈妈，最后是小姨冒雨在原来家附近的公交站台找到的她。
小姨在市医院任职，是家里文化程度最高的，深知“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
所以十分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面对小姨恨铁不成钢的质问，鹿乔骨子里的骄傲让她说了很多自暴自弃的话。而对面也是气急了，没忍住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那是与自己更像朋友的小姨第一次打她。
以长辈的身份。
那一巴掌彻底将鹿乔的骄傲击碎。
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她放声哭了出来。
小姨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打了她。下一刻见她痛哭，心疼地将人紧紧揽进怀里，也跟着落了泪。
勇士的盔甲被眼泪融化。
鹿乔哭着说出了那些压在心底的话：“我没办法！小姨……我没办法！没有人能帮我们！”
“……”
酒厂破产之后，那些所谓的亲戚走得走散得散，唯恐避之不及。
小姨和丈夫都是工薪家庭。
当年又刚生完二胎，自顾不暇。偶尔在生活开支上接济一下他们，已是最大的限度。
所以鹿乔说出那句“我没办法”，谁都无法反驳。
她再没心没肺，也做不到对父母的辛苦视之不见，更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接受父母对自己一如既往的宠爱和付出。
也许是默认了她的话，也许是录取结果已然无法改变，小姨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牢牢接住她的脆弱和眼泪。
两人在那场大雨里哭了很久。
那天之后。
鹿乔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上大学后，鹿乔学习之余，还找了两份兼职，攒了一些钱。
从以前老师眼里玩物丧志的“坏学生”，渐渐变成了护士长会点明表扬的优秀操作范例。
就连迟到都变得奢侈起来。
因为那两百块的全勤奖，可以让一家人吃顿好的，可以给因为开车久坐而腰疼的爸爸买一副好点的膏药。
看着家里的状况随着她工作慢慢变好，鹿乔心里很高兴。
但一个自由的灵魂被束缚在严明的教条规则之下，无疑是痛苦的。
有时从医院下了夜班回到家，看着房间墙上原来拍的那些照片，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久而久之。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那天中午，鹿乔接过同事分享的生日蛋糕。
因为太疲惫，急需甜食补充能量，她毫无防备地吃了两口后，才发现蛋糕夹层里有芒果果肉。
对方不知道她对芒果过敏，这波属实是无心之失。
鹿乔并没表现出异样，默默把蛋糕胚和奶油吃完，道了声“生日快乐”，才去向护士长请假去了门诊部挂号。
好巧不巧，排上了小姨的号。
鹿乔拿着挂号单正要上楼，脑子里却突然萌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顿住脚步，转身坐回门诊大厅的椅子上。
默默等待着什么。
没多久，她的胳膊和脸上便开始发热发痒。
冒了许多密密麻麻的红疹。
但鹿乔仍旧没有动作，只是在原地倔强地坐着。
是的，她想死。
她想试试……
这样能不能结束这一切。
然而，就在她意识昏沉即将倒下时，苏职出现了。
那个漂亮得如同仙女一般的女孩子，将她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刚才也是一样。
鹿乔看着不断往外冒血的手指，某一瞬间突然在想，要是那个病人有传染病就好了。
那样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死了。
所以她慢慢停下了脚步。
她有点累。
……她不想挣扎了。
然而，就在她又一次想要放弃自己的时候，苏驭仿若从天而降一般。
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他拉着她跑到水池边，有条不紊又略显慌张地挤出她手上的污血。之后翻找出碘伏和酒精，用棉签蘸取消毒的动作更是一气呵成。
整套流程做下来，甚至比新来的实习护士还要熟练一点。
鹿乔不相信这是“碰巧”能解释的事。
所以她盯着少年轮廓鲜明的侧脸看了许久后，轻声问出了那句——
“你怎么在这儿？”
她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尽管那个答案，可能不久之前才被她亲手推开。
听到她的话，苏驭身形微顿，手上缠绷带的动作也跟着滞了一瞬。
沉吟片刻，才低声吐了句：“因为我是跟踪狂。”
鹿乔一愣：“……”
“我是变态！”
“……”
苏驭将最后一点处理收尾，小心翼翼地松开鹿乔的手指。随后站直身体，像破罐子破摔似的吐字：“你要揍就揍吧！”
他盯着她的眼睛，梗着脖子补充：“我不怕挨揍！”
他姐说得对！被拒绝一次算什么？
他就应该一直跟着她！
鬼知道方才看到她手指破了的时候，他的心揪得有多紧。
顺着他的话，鹿乔这才慢悠悠地记起，她之前对他放过的狠话。
——“不许这样看着我！”
——“否则就算你是苏苏姐的弟弟，我也照揍不误！”
鹿乔的视线愣愣地停在苏驭脸上。
因刚刚的奔跑，少年松散的短发微乱，头顶还翘着一根小小的呆毛。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那张俊逸的脸此刻微微泛着红。
看上去莫名有点儿可爱。
那双如狗狗般清澈明润的眸子，倔强地同自己对视着。
鹿乔长睫轻颤。
片刻后，她抬起另只干净的手，缓缓靠近苏驭的脸。
苏驭以为她是要伸手揍自己，强忍住身体后退的冲动，干脆闭上了眼睛。
谁知就在他已经做好挨揍的准备时，下一秒，鼻尖却触到一抹温凉。
鹿乔微仰着头，柔软的指腹一点点蹭掉少年鼻尖上细密的汗珠，神情无比专注。
做完这一切，她抬睫撞上苏驭略显迷茫的眼神，忽地弯了弯唇。
不同于以往客气疏离的假笑。
这个笑容仿佛是从心底深处溢出来的。
格外孩子气，格外好看。
在此之前，这是只有苏职能看到的笑容。
苏驭看得有些失神。
愣怔之际，就听面前的人儿再度开了口，十分郑重地说了两个字。
“谢谢！”
-
鹿乔按流程将自己职业暴露的事情上报，好在经过系统查询后，那个患者传染八项均显示阴性，某些人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护士长见鹿乔受伤，给她批了半天的假休息。
那天鹿乔和苏驭在公园湖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
鹿乔见识过残酷的人情冷暖，家里破产后，性格变得越发淡漠。
所以上大学后，在同龄人中并不好相处，身边几乎没什么朋友。
只有一两个工作交好的同事。
或许是受了伤的缘故，亦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身边的这个人可以信任，鹿乔没来由地产生了极大的倾诉欲。
她盯着湖面上波光明灭的倒影，说了许多话。
多到她自己都记不清说了些什么。
……
那天之后。
两人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相处模式。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驭能明显感觉到鹿乔在他面前，收敛了些坚硬的棱角。
就像一只蜷缩成刺球的刺猬，在感知到外界没有危险后，小心翼翼地裂开一条缝隙，露出一点点柔软的肚皮。
仿佛某种默许的靠近。
她在他面前的笑容愈发自然。
无意中暴露的小动作也越来越多，比如，放空时两颊微微鼓起的腮帮子。
有时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直到听到他的低笑后，才慢腾腾地反应过来，然后只能强作镇定地又恢复成凶巴巴的样子。
这样的鹿乔落在苏驭眼里，别扭又可爱。
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加深，变成了可以经常一起吃饭喝酒的朋友。
又过了两个月，已至深秋。
街道铺满了金黄的树叶，空气逐渐带上了冷意。路上的行人也从单薄的T恤衬衫，换成了稍有厚度的卫衣和保暖外套。
这天傍晚，两人刚走到火锅店门口，鹿乔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
听她说话的语气，电话那头应该是很亲近的人。
苏驭自觉往旁边挪了几步，给她留出私人空间。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看着鹿乔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放松自然，先是僵住，几秒后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晕。
似惊喜，又似震惊后的茫然。
挂了电话，鹿乔慢慢垂下手，一时间愣在原地没有反应。
苏驭见状有些担心，赶忙走了过去。
谁知没等他开口说话，面前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女孩子忽然原地跳了两下，转身一把抱住自己：“太好了苏驭！那个人抓到了！”
她的声音因为喜悦变得有些颤抖。
少见的轻盈。
苏驭抬手虚护在鹿乔的腰间，闻言立刻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之前卷款潜逃害她们家破产的元凶，两天前终于落了网。
刚才那通电话应该是尘埃落定后，家人给她传来的好消息。
听着耳畔少女悦耳的笑声，苏驭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这个消息，他其实比她早一步知道。
那天下午鹿乔单纯倾诉的话，他留心记下了几个重要信息。思来想去，只能动用他爸身边的人进行调查。
历时两个月，最终在国外某个偏僻的小镇找到了那个人。
但凡事都有代价。
作为交换，他答应了苏天明接手公司最近的一个项目，进行历练。
哪个继承家业的公子哥没有点游戏人生的梦想，苏驭当然也不能免俗。
本想着先自由两年，大三大四再跟着他爸学习打理公司。
但这次的求助直接加速了进程。
被自家老爸从小坑到大的苏驭，属实有点儿郁闷。
但现下见鹿乔那么高兴，他忽然觉得挺值的。
鹿乔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她笑着看向苏驭，随之顿住。
因为她的拥抱，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现在几乎是脸靠着脸。
呼吸都缠在了一起。
两人目光相对，鹿乔才堪堪反应过来。
她连忙松开环住对方脖颈的手，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耳后发烫的皮肤，而后偷偷往苏驭的方向瞥了一眼。
不料对方也在看她。
两人的视线短暂地碰了一秒，又赶紧分开，看向别处。
深秋的空气中莫名多了些暧昧。
长风吹过少年少女的发梢，露出两对瑰色的耳朵。
少晌，鹿乔率先出声打破沉默。
她低头盯着鞋尖，语调轻快，小声说：“今晚这顿我请！”
“嗯……嗯。”
苏驭清了清嗓子应。
-
由于多年前的那些款项被追回，家里的债务基本就算还清了，甚至还多了笔数字不小的存款。
一家人总算能够停下喘口气。
对于这个情况，鹿乔又惊喜又意外，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松快感。
仿佛这么多年压在心口的某块石头，终于被粉碎。
当然，最令鹿乔感到开心的是——
她不用再为了两百块的全勤奖，把自己活得像个挑不出错处的标准答案。
她似乎重新拥有了“迟到”的权利。
没了家庭的重担，鹿乔不由得重新思考起以后的人生规划。
之前为了尽快减轻父母的压力，综合权衡之下，选择了较为稳定且有编制的护士行业。所以对于现在的这份工作，她有成长，有感激，有收获。
却并没有多少热爱。
她喜欢摄影。
八岁那年爸爸妈妈送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台相机，三分钟热度的她，就这么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喜欢并能一直坚持下去的东西。
尽管上了大学后，她很少再有时间出去拍照。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东西一直在她心底蠢蠢欲动，从未放弃过。
虽然在医院实习的这半年里，看到自己负责的病患一个个康复出院，收获意料之外的信任，对作为护士的鹿乔来说是一种肯定和慰藉。
但昼夜颠倒的工作性质，带来的更多是疲惫和心累。
加之苏职初秋手术后出了院，她在医院里更加没了可以谈天说地的人……
鹿乔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头绪，干脆暂时将这件事搁置了。
直到一件事的发生，才彻底坚定了她的决心。
这天上午，鹿乔休完夜班回到医院。
她换好护士服，和同事交接完工作，便戴上口罩开始巡房。前面的病人都没什么情况，按照医嘱分发完口服药就行。
来到下一间病房。
她推开门，却没看见以往坐在病床上看报纸的老爷爷，床铺被收拾得一丝不苟，周围摆放的生活用品也都不见了。
鹿乔愣了愣，转身叫住昨晚值夜班的同事，随口问：“14床的病人是出院了吗？”
“哦，你说那个老大爷？”同事顺着她的话，探头往病房里看了一眼，声音带了惋惜：“昨天晚上就走了，情况太突然，没抢救过来。”
“……”鹿乔闻言一怔。
“儿女还在外地没赶回来，尸体只能先放在太平间了。”同事说着叹息了声：“你说这人生儿育女，好像也没什么用。一个人来，也是一个人走的，唉。”
“……”
同事还在感慨，鹿乔却听不大清了。
整个人陷入了一片耳鸣。
她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虚虚地落在那张空荡的白色病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像是摄影里说的视觉暂留——
眼前似乎还停留着前天对方戴着老花镜，从报纸上抬起头，笑着和她打招呼的画面。
再眨眼，竟然如空气般消失不见了。
对方是个七十多岁的白发老爷爷，身子骨看起来却非常健朗，说话也是中气十足。
当初一个人拿着身份证和就诊卡来住院时，恰巧就是鹿乔帮忙办理的手续。
刚开始两人并不熟。
直到某次一个小护士扎针几次没扎进去，惹恼了他。
老爷子应该也是受过教育的，耐心被耗光之际，指着路过的鹿乔点名：“我要那个小姑娘给我下针，她打针不疼！”
那个时候鹿乔只在对方住院之初，给他打过一次吊瓶。
她没想到老爷子居然能记住她。
被病人当众直接点名，鹿乔下意识看向护士长。
这件事是她们理亏在先，护士长担心老爷子生气出事儿，赶忙笑着让鹿乔过去接手。好在鹿乔专业能力不错，又有先前的经验，一次就扎到了血管。
从那之后，他们才慢慢熟悉起来。
两人性格很像，都是直来直往的类型。老爷子有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孙女，所以对她总是比旁人多几分耐心。
鹿乔则是觉得对方有些像早些年去世的姥爷，所以忍不住对这个小老头多了些看顾。
知道老头记性差，吃药的这件事，鹿乔总要提醒好几遍才放心。
老爷子有时见她凶巴巴的样子，故意说话逗她：“哎呦，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凶死喽！凶死喽！”
得到她一记白眼后，又会笑呵呵地改口。
“以后记得找个性格好的。”
-
苏驭比完篮球赛后，匆匆洗了个澡捯饬好自己，便骑上单车来了医院。
正值中午，他来找鹿乔吃饭。
奇怪的是，在科室找了一圈也没有看见鹿乔的人影，随手拉了个护士帽询问，得到的也是不清楚。
刚过十二点。
这个点，鹿乔不太可能在食堂。
就在苏驭想着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时，脑海里忽然划过一抹猜测。
他利落将手机收进黑色外套兜里，大步朝某个方向走了过去。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