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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八月暑天,热得格外焦灼,大家都在想,这样的高温要是持续得再久一点,怕是真的受不了了。

      很长一段时间,梁竹都处于一种生活的疲软状态,日复一日僵化、机械、高强度的工作,压榨、木头、窒息般的感情生活,几乎空白的社交圈子,煎熬着他。日子像滚轮一样向前行进,压在地上留下清晰的齿轮印迹,却怎么也没压在身上。他渴望生活的雨露降临,从头到尾打湿他,洗去一身疲惫和落灰,重新发芽长出嫩叶。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他一边厌倦,一边对抗又一遍又一遍地忍耐。从前他就站在老天爷的背面,不论期盼什么,到最后都会以相反的方式得到结果。他明白这些感觉或许是一种阵发性的后遗症,来自学生时代的旧伤,却也无计可施。

      可今天却不一样,差不多意兴阑珊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这天早上他从一顿滞重的梦中醒来,意识到胸闷头疼仍是这八月酷暑的湿气和睡眠不足带来的。安眠药的劲还没消,一旁的闹铃早已闹过百八十遍。尽管这会天才刚披上青纱,也不得不下床简单收拾立马出宿舍往预报厅去。

      气象局的灯通宵达旦地亮着,预报厅里热闹得像早市,一群熬更守夜的人现在却精神焕发,一脚油门踩到底,卯着劲干。苦到极致就是乐,有说有笑还有到处乱窜的,空气中弥漫着方便面和汉堡的味道,睡了觉的人尚能保持清醒,没睡的人快熬成了精,到了这时候正常人也快被老天爷给逼疯了。

      这是梁竹连续熬的第三个夜。极端高温频发,五根手指头一根根压下去数着,要数完一轮,仿佛要花费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对于年纪轻轻就当上首席预报员的他来说,喊苦喊累行,但是肩上的担子无论如何不能放下。

      “呀,梁哥来了。”
      小姑娘大老远就看见了他,都不用看清长相,只瞄一眼那修长匀称如青竹的身影,就知道一准是他。忙不迭过来打招呼。
      “梁老师。”一旁的小男孩也过来了。
      这两个小年轻,男生叫小宇女生叫小芸,都是刚毕业没多久考进局的。局里的前辈要么太老,要么太严肃,只有梁竹年轻漂亮又随和,所以他们最喜欢他,尤其小姑娘,一口一个梁哥喊得格外亲热。

      “早上好。”梁竹将精神头高高拎起,像唱戏那样把头皮连带着眉眼一齐吊梢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大厅中央的LED屏前,开始快速过今天的数据。
      两个小年轻立马围过来。
      “梁哥,天气图我照你给我说的改过了,一会你再帮我看看呗。”
      小宇敲了一下小芸的头:“你当梁老师真是你哥啊,人事情够多的了,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
      “诶你说什么啊!”
      梁竹赶紧制止这两只嗡嗡聒噪的小蜜蜂。
      “好啦,你俩,整个预报厅的声音加起来都没你俩大。”
      小芸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
      “你的一会我帮你看,小宇的天气图不也画好了吗,一会我一起看吧。”
      女孩眼睛一亮,神气活现地:“我就说嘛,这个局里上上下下就梁哥最体贴了,谁能比得上我梁哥啊!”
      “呵,就你会拍马屁!”小宇嘲道。
      小芸嘿嘿一笑,招呼打过了,马屁拍完了,亲近也亲近了,不多做打扰,心满意足地拉着男孩离开了。

      梁竹笑着摇摇头,沿两人离开方向的窗户望去,外面青纱褪尽,已然天光大亮,但是太阳却没踪影,肉眼可见全是厚重的白云,一层叠着一层,空气里氤氲着若有似无的泥土气息。

      目光又回来锁定在屏幕上变换的天气符号和线条上,盘算着怕是再过几个小时会降一场暴雨,冰雹也未可知。

      大厅四周围着一圈预报工作台,每台电脑面前都伏着人,各个角落交叉回响着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雨滴砸在地面上。

      他一个工作台一个工作台地看,没问题的就寒暄几句打个招呼,有问题的就停下来帮助修改问题,等到一圈走下来改下来,再把今天该发的预报全发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也差不多过去了。

      秦主任从LED屏后绕出来,端着个搪瓷杯,本意是要去接水的,看见梁竹后脚尖又调了个方向,朝这边踱来。
      “怎么样,小梁,快中午了,先去吃饭吧!”
      “没事秦主任,看这天是要下雨的样子,还得守一会。”
      秦主任笑眯起了眼:“年轻人还是多注意身体啊。”拍了拍梁竹的肩,“下午你不是还有场汇报吗?先回去趴一趴,休息会,不用在这守着了,这还有其他人。”
      经这一提醒,梁竹那点吊起来的精神头几乎垮塌。他早已忘了今天下午有几个小时的工作汇报这件事,就像刚跑完了一个八百米决定坐下休息一会立马又被提醒要接着跑三千米一样。
      他现在非常需要小憩一场,五分钟都行。不过在此之前,他倒是需要先去洗把脸,维持住仅剩的清醒然后去食堂把肚子填饱。他接受了秦主任的提议,往外走去。

      办公楼里的过道空空荡荡的,路过一扇又一扇玻璃窗,每一扇玻璃窗像是框出了不同的风景画片,画片上的云层越压越厚,上一眼还静若处子的树叶,下一眼就开始颤动摇摆起来。

      进到洗手间对着镜子照了照,揉揉泛着倦红的眼眶,眼下的青圈似金属秤砣一样坠着。他的头发浅棕,脸皮白皙干净,因此那点颜色显得愈发明显。
      他端详了一阵镜中的自己,随后埋下头,打开水龙头掬了一捧水起来敷在眼睛上。

      记得进来的时候整个洗手间只有他一个人,水哗啦啦地回响,沁人心脾。
      记得当时神思发散,想些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掌心那一捧凉水已经被眼睛烫出了温度。
      记得当时闭着眼出神,没注意到周边的动静,突然有人在身边说了一句:劳驾,麻烦让一下,我挤个洗手液。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小小地吓了一跳,稳住了。

      再看,洗手液,哦,洗手液被自己挡住了。
      抚了一把坠落在额前的湿发,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让人伸手过来。

      毫无预兆出现的人,凭空站在身边,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这人身材高大,高过自己一个半头,身穿宽大挺括的白色衬衫,领口微敞,袖口刻意卷起露出小臂,倾身过来时带起一阵微风。

      一不注意,水滴进了眼里,抬手擦了擦,水立马调皮地延手臂一路滑下来挂在手肘尖。
      另一只眼勉强睁着,打量面前这个男人——他不得不看。

      男人长得很英俊,眉眼间有股子说不出来的野性,像是那种一皱眉都不知到底是故意的挑逗还是真的苦恼。垂眼看向洗手液瓶时,如羽扇般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射出一小片斑驳的阴影,又觉得是温柔多情的。裸露出来的小臂肌肉线条流畅,不是虬结的块,而是被柔软布料含住的蓄势待发的力量。
      就只是挤洗手液的动静,都像引人入胜的风景。

      梁竹从不记得单位里有这么一个人。
      他是从哪来的?

      仿佛感受到停留在脸上的目光,男人转头过来,梁竹立马慌张又不动声色地滑开视线。

      “哟,怎么哭了?”
      像是故意回应他的偷瞄,男人突然开口,带着点惊讶,似笑非笑的,明显并不打算放过他的唐突和尴尬。

      什么?谁哭?
      梁竹瞟了眼镜子,眼眶湿红,水珠坠在睫毛上,是像哭了。
      可他没哭。
      突然被这么问,倒像是无中生有,真的丢脸一样。
      但是这本没什么,可这男人的笑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显就是在取笑。

      接着男人就又来了一句:“还哭得这么……梨花带雨的。”语气里的笑意更加明显了。
      梁竹胸中一滞,皱着眉,一句话也说不出,干脆把手拿下来,直直盯着他,用行动表示抗议。
      男人接住他的目光,也看回去,毫不避讳,眉微微挑起,眼里闪着镜面折射过来的光,很狡黠。

      梁竹暗暗咬着唇,想说什么,又吞回去了,到最后只蹦出了一句:“请问你洗手液挤完了吗?”
      语气冷硬。
      一到关键时刻就嘴笨。
      男人轻笑,这回是真笑出来了,不再看他,放过他:“挤完了。”回正身体,将手上的泡沫冲干净。

      不知哪跑出来的挫败情绪,梁竹立马关上水龙头,转身就准备离开。

      男人突然出声:“诶!”
      走到面前:“给你。”手里递过来一张纸巾。
      空气沉寂了半晌,只有水滴的声音。

      见半天没反应,男人稍稍迈步向前,抖开纸巾:“领口都湿了。”
      梁竹被这逾越安全距离的行为吓了一跳,赶紧拍开他的手,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跑了。
      留余身后厕所门被惊慌推开后扇动的一连串吱呀声,咯咯笑着。

      一路上风迎面而来,夹着欲雨的味道,越来越湿。直到跑回办公室,喘匀了气,才有功夫反应,饭还没吃,又急匆匆地拿着饭卡去食堂,心跳和步伐一样快,想着,这人可别是气象局的,千万别再碰见。

      午休刚过,树上的蝉鸣仍喋喋不休,梁竹站在会议厅讲台旁,等待局里各个部门的同事三三两两进来坐好。
      台下没一会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一张脸挨着另一张脸,同一个神情,复制粘贴似的。

      窗帘一拉,仅剩的阳光也被隔了起来,黑暗的空间里只一束投影仪的强光直射台上,他走上台,白皙的皮肤立马染上了红黄蓝紫的底色,如处光怪陆离的梦中。

      台下的人们都专心致志地听着,局长不时点头,侧过身对身旁的人说:“这个小梁不错。”也有笔摩擦在纸上的沙沙声,穿插在梁竹的话语声中。

      汇报到一半,大厅后面的门被推开了,梁竹往那边瞄了一眼,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他的目光怔怔地定在那,或者说是定在门背后走进来的那个男人身上。

      想着不再见,就又再见了。
      巧合未可知,缘分又从何说起呢?

      那个高大的男人,手插着兜,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坐在最后一排,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托着下巴,立马融入一众听汇报的人的状态当中去。

      他到底是谁?

      房间暗,最后一排更暗,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却直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比投影仪射来的还直接,还强烈。

      明明几十双眼睛同时盯着他,却只有这双实实在在。

      这屋子仿佛就剩他们两人了,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遥相望。

      这么看着,梁竹只觉不真实。这男人的出现就像某种预告、暗示。让他莫名产生一种异样的、自己也说不清的奇妙感觉。

      不过他没时间弄明白这种感觉,现在置身于这个汇报厅内,面前是亟待汇报的材料,台下又坐满了领导,有更重要的事。
      于是提醒自己不要再去往那边看。

      然而就在时掀时阖的眼睛每一次抬起意欲互动听众时又不自然地锁定到最后一排。怎么回事呢?像一条鱼游来游去,看见了饲料,犹豫不敢前去咬,怕那下面是锋利的钩子——大概率是,一下子被甩上岸,再也回天乏术。这种感觉来源于那男人投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那种目光让他觉得,生活的齿轮已然挨在了他的□□边,准备碾上来了。

      他们的视线一旦在半空中直白相接,梁竹就惊慌在场其他人会不会发现这游弋在空中的蛛丝马迹,又立马躲开。这一走神,脑子开了小差,嘴跟不上了,汇报的内容就出了岔子。
      “咳……不好意思。”

      说话间,余光瞥见那男人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他尴尬,又恼羞,不出意外,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在这男人面前出糗了,可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又在紧张什么呢?

      他照着材料上的字快速念完了一整段,想再赶紧抬头看个清楚那男人到底是不是又在笑自己。
      一眼过去,座位已经空了。
      就这一埋头再一抬头的功夫,他走了。像场没由来的阵雨。

      这场汇报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
      梁竹清空了脑子,不让自己再去琢磨一个陌生人。出了办公楼,踏出去才发现外面已滴答落雨。他没带伞,又退回了办公楼底下,犹豫要不要等等再走。
      整个天都是乳白了,云层压的很低,远方灰色渐近。视线从天空一直降到建筑物顶,再到树尖,最后就在不经意扫到不远处树下立着的一个身影时,他怔住了。

      只见那人的目光从漫无目的地的状态突然聚焦到了这边。那一瞬间,整张脸都亮了,犹如看见猎物的鬣狗似的大跨步急匆匆迎来,扛过这一小段路的雨,而后不管现在身处什么地方,不管合不合时宜,不论梁竹抵不抵抗,张开手臂一下子就把他搂进了怀里。

      “——小竹!”

      ——哗啦!
      一道闪电自天边径直劈向地面,把世界劈成了两半,太阳在一边,乌云在另一边,他们在乌云底下抱着,光钻不进他们之间。立马又是一个炸雷,炸开滞重闷热的天空,如惊堂木,震天动地,拍醒白日梦,生生扯回即将脱离□□和现实的灵魂。

      雨声渐大,直到整个世界都模糊了。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

      这个夏天的第一场暴雨,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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