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她莫得感情》却话长安

90、未休（三）

　　牢笼缓缓升起，自留月台之下的万丈深渊中重见天日。

　　留月台外围观的仙人并不是很多——毕竟对着一个声明狼藉的家伙还避之不及呢，哪里来的闲心再凑上去沾那晦气。

　　只是到场的几个，都是不好惹的角色。

　　七禄星君站在最前面，面无表情地看着玄冰牢笼自留月台下升起，相隔十年再次见到了做出自剖仙格此等惊世骇俗之举的知蘅，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知蘅坐在玉石上，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乌黑如瀑的发丝披散在身上石上，愈发衬得肤白似雪。

　　一时间，留月台上寂静无比。

　　侍奉七禄星君的小仙童紧绷着身子不敢动弹，正想着悄摸声弯弯腰歇会儿时就瞥到了自家星君袖袍下攥得死紧的拳头，登时是挺直了背不敢造次。

　　七禄星君盯着知蘅，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只闻留月台上潺潺水声流淌不息。

　　不知过了多久，就当所有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要沉默到天荒地老时，七禄星君忽然冷哼一声，一甩长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为数不多的几个天官慌里慌张地给他让开道，半惊半疑地看着七禄星君冷着一张脸走向时令司司主，擦肩而过时稍停脚步，沉声道：

　　“希望司主顾全大局，妥当处理。”

　　止川目不斜视，答道：“我自然明白。”

　　七禄星君冷冷瞥他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他这一走，几个吓坏了的仙官才敢松口气，开始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止川则缓步走到玄冰牢笼前，挥手解开了那层层枷锁——他这动作行云流水，倒是把几个斜眼窥伺的天兵惊了一惊。

　　好大的胆子，就不怕里头那位再暴起杀人吗？！

　　“无所畏惧”的时令司司主站定在知蘅面前，抬手掐了个诀法，按入知蘅眉间帮她逼出九天玄冰的寒气，同时只听她低哑的声音：

　　“……多少年了？”

　　她宛如刚化形的妖怪，蹩脚地模仿凡人说话，止川则缓缓答道：“十年。”

　　玉石上的身影终于动了动。

　　知蘅抬起头来，错愕有之，茫然有之，最终统统凝聚成一滴说不清道不明的眼泪，仓促地滑落脸庞。

　　这滴眼泪全然是意料之外，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抹了抹面颊。

　　“十年……”她斟酌着这两个字，似乎在这重量下茫然自失起来。

　　仓皇皇光阴流转，浮生若梦，往事几何。

　　一场大梦终醒，到底又消磨了多少人间冷暖？

　　然而不待她琢磨出个什么因果轮回，只见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自己面前，也不顾一群冷眼旁观的仙家便一嗓子哭了出来！

　　知蘅刚清醒的大脑来不及处理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觉得自己突然被人抱了个满怀，耳边是对方抽抽噎噎的一声声“真君”。

　　知道化冰红着眼眶把那人拽起来，她才认出了眼前的两个小童子。

　　“化冰，成雪？”

　　成雪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哭花了一张小脸大幅度点头，话也不会说了。化冰比她冷静些，眼泪也还是在眼眶里打转——不过他能憋，愣是不掉一滴。

　　“真君，真君……”成雪颠三倒四地嘟囔着，胡乱摸了一把眼泪，“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知蘅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将那冷彻心扉的寒意遣退了些许——她不由自主地笑笑，伸出手去在两个小孩头上揉了揉：“长大了不少啊。”

　　这下倒好，化冰也憋不住了，紧绷着嘴角无声掉泪珠子。

　　见这俩小孩你追我赶地要哭起来，止川及时制止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知蘅，“她也不再是麓瑕真君了。”

　　知蘅与他对视一眼，读出了对方眼底的深意，旋即在两个小孩的搀扶下站起来，从容不迫地道：“嗯，走吧。”

　　成雪急忙问道：“去哪！？”

　　知蘅笑着拍拍她脑袋，道：“我已经不是蓬莱仙人了，又怎么能呆在蓬莱呢？”

　　她环视了一圈周遭神色各异的仙家天兵，看了个完完整整，却再没什么能入了眼了。

　　“缘分已尽，该走了。”

　　她的枷锁已经灰飞烟灭，便该做那不系之舟飘摇尘海，化作一粒芥子朝生暮死，与这天上宫阙再无瓜葛。

　　她终于被抛弃向自由。

　　知蘅对止川点点头，而对方垂下眸瞧出了她眉眼中的通透，眸光微动道：“走吧。”

　　-

　　一路上，成雪紧抓着知蘅的衣摆，一张白嫩嫩的小脸都哭得红彤彤的。

　　“真君如今不是仙人了，要怎么渡过三千水啊。”她闷闷道，哪怕止川提醒过了也依旧称知蘅为真君——止川也默许了这个叫法，还未回答便听化冰闷闷不乐道：

　　“他们就是故意的，嘴上说着好听，到头来还不是要逼真君走进死胡同里。”

　　未想到素来冷静早熟的化冰也跳出来尖酸刻薄，知蘅免不了失笑，问向止川道：“司主以为呢？”

　　止川在前头走得笔直，好整以暇地答道：“我只负责保你在蓬莱安然无恙，至于出了蓬莱仙岛是如何，那便与我无关，这些事情自己想办法得好。”

　　知蘅从善如流道：“是，还要感谢司主愿意出手保下知蘅。”

　　止川“嗯”了一声，末了又缓缓道：“时令司还有不少事等着我去处理，接下来由霜虹君带你离开。”

　　他在岔路口停下脚步，意有所指地看向知蘅道：“霜虹君近几日也要下凡去处理些事务，现如今大抵已经在遥清池附近了，你去寻她吧。”

　　听完这近乎明示的一句话，知蘅心照不宣地颔首一揖，格外正式地对着止川行了个礼道：“知蘅谢过司主相助，此间之情，没齿难忘。”

　　止川静静受了这一礼，淡淡答道：“言重了，我也不过是做了些有利于时令司的事情。”

　　“而且……”他顿了一下，“你本身便不该是蓬莱中人，这里不属于你。”

　　没想到止川竟然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知蘅颇有些意料之外地看向对方——只见止川向他点点头，向来寡淡疏离的眉眼间终于染上了些许可以称之为柔和的情绪。

　　“道阻且长，还望珍重。”

　　他留下这句话，便行步如风，轻飘飘地离开了。

　　化冰成雪纠结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现如今是时令司人，跟着知蘅也不是个办法。知蘅则拍拍两人后背示意他们快些跟上止川，俩小孩同时抬头看她，泪珠子又开始在眼眶里转悠。

　　“又不是见不到了。”知蘅宽慰道，“去吧，你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去做。”

　　化冰成雪对视一眼，随后俩人一同扑进知蘅怀里抱了好一阵儿，成雪模糊不清地道：

　　“我们会去找真君的，真君一定要没事啊。”

　　知蘅圈着两个小孩，含笑应道：“嗯，我等着你们。”

　　等她再三承诺开解后，化冰成雪才依依不舍地从自己怀里抽出来，瘪着嘴行一礼后匆匆忙忙跟上止川的脚步。

　　知蘅站在原地注视着他们离开，心头涌上一股不知是凄凉还是欣慰的怪异情绪，总而言之就是忽然鼻子有些酸。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自作主张蔓延生长的情绪，而后毅然决然地走向遥清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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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清池已经被修复如初，云雾缭绕满地清净。

　　霓霜站在池边，静静垂首看着池中风云变化的景色。知蘅不发一言地走上前去与她并肩，亦是垂眸瞧着阔别十年的人间百态。

　　池中之景千变万化，倏尔笙歌鼎沸，倏尔寂寥无声，林林总总搭构成一场心驰神往的人间景。

　　霓霜忽然道：“准备去哪里？”

　　知蘅神色自若：“回麓霞山去。”

　　霓霜道：“那之后呢？再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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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霓霜终于看向她，原有千百句话在喉头萦绕，终究是偃旗息鼓吞回了肚子里，浅笑道：“好。”

　　“那位人间的小公子，可是等了你好久。”

　　知蘅稍稍一顿，刻意忽视的心思被霓霜猝不及防点破了，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略略一点头。

　　十年，于一个凡人来讲，该是多漫长的刑罚。

　　霓霜知道她心底那些怅然若失，故而不再说了，稍一偏头示意知蘅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仙岛边界，只一低头就能看到清澈见底的三千水。知蘅忽而站定了，面上是轻柔和缓的微风，卷携着沁人心脾的水汽，令人神心舒畅。

　　耳侧忽而掠过一声鹤鸣，她稍稍抬头望去，只见数只朱顶白羽的仙鹤结伴而行，穿梭浩瀚云海间，只一晃便不见了踪迹。

　　身后蓬莱依旧是雕梁画栋，珠帘绣锦，穷尽人间词句也形容不出的精妙绝伦。

　　知蘅回首深深望向一座座仙岛楼阙，站了好些时候。

　　霓霜也不催她，静静站在一边。

　　直到知蘅垂下眼，彻底斩断了与蓬莱的最后一丝牵连后毫不犹疑地对她说道：“走吧。”

　　霓霜点头，带着知蘅轻盈盈跃过风平浪静的三千水，身后蓬莱逐渐化为触不可及的云上仙岛，再不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