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相随》阿鹂

4、第四章

　　屋子里弥漫着本草药香，我端着药碗绕过屏风，卧榻上蔓吟已醒，美眸无神正怔怔望着幔帐。
　　坐到床边，我舀起一勺药试了一小口，觉着热度适宜，便柔声道：“小姐，该喝药了。”她却一动不动躺着，眼皮也不眨一下，似乎没留意到我的存在。
　　“起身用药吧小姐。”我重复了一遍，耐心等候许久，终于等来她懒洋洋一瞥。

　　“端走，我不喝。”蔓吟的态度依旧倔强，整整两日水米未沾，面色苍白如纸。
　　看她脸庞消瘦，杏眼愈显大了，我心头一钻的疼，“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哀求道：“小姐！玉苓求你了！”手没稳住，不慎晃出几滴褐色药汁污了床单。
　　蔓吟抿唇不置一词，稍稍别过脸，无声拒绝。

　　怕只怕她万念俱灰。我连忙向前挪了挪膝，道：“是林公子出言伤害小姐在先，小姐何苦糟蹋身子来折磨大家呢？这些年老爷为小姐的心疾操碎了心，徐家上上下下有目共睹，如今小姐却这般不珍惜自己，不觉得不孝，不觉得愧对泉下的夫人吗？”

　　提及生母，蔓吟眸光一滞，神情继而凄迷起来。然而这丝挣扎终究没有衍化成懊悔，片刻后她神色归复静寂，翻过身背对我，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架势，摆明了要抗争到底。

　　我也有了怒气，“玉苓斗胆，不得不说小姐行事太过任性！你想要自由，固然无错，可为心上人而深深伤害至亲，实为不该啊！”生命可贵，一个人的生命绝不仅仅属于自我，一个人的健康更会时时刻刻牵绊着关爱你之人。想着娘弥留之际亦是这般竭力灌输我生念，我抑制不住泪水，越说越激动。

　　蔓吟无动于衷，始终默默无闻拿背对着我。她一心求死，无论我动之以情或是晓之以理，均不奏效。明明一片好意却被人嫌作苦苦相逼的债主，我见她不耐烦地扯起被子蒙住脑袋，心下凄寒阵阵，终于缴械投降放弃了规劝，端起凉透的汤药，道：“如此，玉苓告退。”

　　“我想死，却也不想死。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才走两步，身后便传来她喑哑的叹息。
　　懂？她希望我懂她什么？
　　我茫然不解，疑惑回身，对上她戚戚的目光。

　　“其实我都了解，我明白爹一片苦心，晓得你内心焦急，也理解子秋的无奈，这一切，我俱一清二楚。”蔓吟喃喃着直起身，青丝披肩垂在榻上，晶莹的泪水朦胧了秀眸，云里雾里，“可我不能妥协你知道么？不能放弃、不能……那天太突然了，我甚至来不及向子秋郑重道歉，我只想对他说声对不起，我更希望爹能看在亲生女儿的份上，让徐、林两家的仇怨到此为止。”她扶着心口，有泪自眼眶徐徐溢出，“所以我不能心软呀，今次如果不下狠心来，我将被爹困锁在家，永远的失去弥补之机。一个人活着若是生不如死，倒不如趁早了结来得痛快，你说，是也不是？”

　　说实话，我不知怎样回答，我没有经历过她那般刻骨铭心的爱恋，也从不觉得徐家是个牢，至少对我而言它不是。于前嫌我是一无所知，只是心疼这傻丫头，竟试图以自己的性命来化解两家怨结。
　　只想再见一面，只想说一句抱歉。
　　她的愿望如此简单，枉我们一场知己，我居然浑然未觉。
　　惭愧之余，我心中有了打算，退出里屋，前往书房。

　　雨下了有两天，内院湿漉漉的。地面上，青苔从石缝间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绿意夭夭，煞是可爱。
　　徐尚司伝州主簿，平素自是公务缠身。蔓吟绝食这两日，他便向衙门告假，将办公地点暂时移设家中。

　　来到门边，我踌躇不入，透过静敞的房门，可以望见徐尚正埋首案前处理着文书。清癯的身形、疲惫的气色，不过两日，竟仿佛苍老了十岁。
　　“是玉苓吧。”头没抬，他却已觉察到我到来。唤我进屋，他将羊毫小心架上峰岚笔格，起身相望，开门见山询问：“有起色吗？”
　　我微微摇了摇头。
　　他脸色一黯，满是失望吁了口气，“这孩子……”

　　“老爷……请老爷准许玉苓……出府一趟。”不知是敬畏还是焦急，开口时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徐尚愣了愣，眸色随之冷然，“若是去找林子秋，那免谈。”
　　我一眼被看穿打算，垂下头不敢再看他，只能小心翼翼再道：“可老爷应当了解小姐的脾气，她若使起性子，难保不会有个三长两短。希望您能以她健康为重，暂且放下两家恩怨。”

　　静，四面蔓延，静谧，笼罩了整间书房。

　　良久良久，徐尚疲乏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你确定有救？那林子秋不是欲与蔓吟一拍两散？”
　　这一问视同妥协。连日郁积在我心头的重压稍减，我两眼泛酸，含咽下喉间楚涩，道：“话虽如此，可总要一试。玉苓不敢保证什么，只能尽力而为……”虽不知自己这一去能否见效，可毕竟蔓吟有了希望。

　　徐尚重新落座，深深叹息，“那么辛苦你了，好孩子……”
　　孩子……我苦笑揉了揉微湿的眼睛：在他心目中，蔓吟与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临走见他正失神望着桌案，我按捺不住好奇，便顺着他的目光瞧了一眼——
　　几卷蓝本中央，铺展着一块薄绢，隐隐绰绰，可见其上绘着一名妙龄女子。
　　那女子肖似蔓吟，想来是徐尚的原配，但……为何那女子的神态，竟也与娘亲有着几分相像？

　　我不明所以，打着油纸伞出府，穿过五月丝绵沁凉的春雨，又一次站在了林家大宅前。
　　门房相告林子秋外出迎接二公子未归，我与林子秋仅有一面之缘，不敢登堂作客，只好在门口等候。

　　“柳管家嗳，柳管家你快来瞅瞅，那是不是大少爷二少爷？”闻得门房老伯朝门内招呼，我大喜定睛，长街雨幕濛濛，依稀可见两道欣长的身影翩翩然朝这边行来。

　　两个仆人先于一位青衫男子经过我身旁跑下台阶，撑着明油伞迎向林家俩兄弟。
　　愈近愈清晰，林子秋今日一身长衫，淡淡的天青色契合着烟雨，朴实无华，气韵犹若谪仙清贵。
　　与他比肩无伞漫步的青年男子，身穿羽蓝色长袍，相貌同样俊朗不凡，想必便是以才情闻名伝州的林家二少——林子昭。
　　见有家仆迎上，林子秋摆手示意无需雨具，只将手里的包裹拎给那青衫男子，适才门房所唤的柳管家。

　　或许，徐尚不是偏见。
　　我见他兄弟二人顶着细雨谈笑自若，不由握紧伞柄暗暗地咬牙：枉费蔓吟为他痛不欲生，他却这般轻松欢愉，一届商人林子秋，果然是个薄情郎！

　　我想我的目光足以杀人，否则那林子昭行近看清我时，不会露出诧异之色。
　　林子秋也望着我，不同于初遇的疏离，眉眼如雾道不清的复杂。密密麻麻的雨露覆在他发间，凝成发梢一滴，待那水珠沿着面颊滑至他似被削尖的下巴，我才看清，原来他足足瘦了一圈。

　　“这是在等我？”他开口问。我点了点头，尽量让语气听上去诚恳些，“请公子，去见我家小姐一面。”
　　林子秋眉毛稍稍一抬，“她的意思？”
　　我颔首，复又摇头，一来一回到最后，也不知该承认还是该否认。的确，蔓吟想见他，可来此求他却是我自作主张。
　　见我僵在原地，林子秋哧的一笑，淡声道：“没必要，她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金枝玉叶，等上一阵时过境迁，自会复原的。”言罢携着一脸迷茫的林子昭，与我错肩而过。

　　在他心目中，蔓吟只是这般肤浅么？
　　不，我不相信。我清晰地记得他将我错当成蔓吟的瞬间，那眼瞳中流露出的分分思念。
　　我咬咬唇，转身道出了满腔愤懑，“公子此言差矣，我家小姐绝非骄纵之辈！正因为她太痴太真，方才会为了你病倒，置性命于不顾！”一道闪电划破苍穹，我的尾音消失在轰隆的春雷声中。

　　林子秋顿住了脚步，雕像一般伫立着，背影僵直，一动不动。
　　我无法望见他此刻的神情，但凭他的反应，我相信他定然十分牵挂蔓吟。

　　便在这时，林子昭好奇问他：“哥哥这是招惹了谁家千金？不过见上一面，至于这般绝情么？”
　　我心弦一紧，暗道不妙。林子昭这一问，无疑提醒了林子秋两家世仇。
　　果不其然，我看见林子秋将两掌收握成拳。他没有回身，声线极为淡漠，“玉苓姑娘，你还是请回吧。”

　　“她就是玉苓？！”林子昭讶出声，而我早已被他兄长那一句简短击碎了满怀期盼。
　　明明在乎，却要装作不屑一顾。幸而蔓吟看不见此景，否则当真会觉生不如死。
　　雨势溅大，冰凉的雨水浇淋着伞面，绞上我心口。
　　我艰涩启齿，仍然天真地以为对方会动容，“即便……小姐命在旦夕，公子也无动于衷？”
　　“不错！”林子秋加重了语气，背对着我，冷笑之声连连，“不妨转告你家小姐，就说她这装病的手段，实在不怎么高明！”

　　装？我顿时气赌。别说蔓吟不是装病，纵然真装了，还不是因为在意他？
　　胸口一阵窒闷，直想上前代蔓吟送他两记耳光。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呢？
　　我只能握拳，任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任那份清晰的刺疼，逼得自己一颗心坚硬起来。
　　“但愿公子日后，不会后悔！”徐家的尊严不容他来轻贱，我一字一顿道别，愤恨地，调头就走。

　　“诶姑娘！玉苓姑娘你且慢走啊！”林子昭其后扬声唤我，我不予理会，隐隐约约听见他正追问林子秋来龙去脉。
　　不值得，不值得，为林子秋这种人，蔓吟一点儿也不值得。
　　我忿忿默念着，被万雨丝绦缭乱了视线，积水溅上鞋面，裙摆处泥点斑驳、湿湿漉漉，而我自始至终，没有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