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相随》阿鹂

21、第二十一章

　　“姑娘所指何事？”对方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我被一问，反倒不知从何说起。回想自己当年是何等的窘迫，想来卫召南对那般不起眼的我应该不会留有印象，我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没什么，兴许是我认错人了，近来我不知怎的老记错事，这厢让公子见笑了。”
　　卫召南一脸茫然，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样。我一笑了之继续赶路，一路上东拉西扯地回避他疑问，及至城中繁华地段，方才觉着自在了些。

　　过去我一直认为，倚翠园有别于一般烟花场所，至少它门前没有那么多浓妆艳抹的莺莺燕燕，尤以被绿竹水曲环绕的前院，幽雅不俗，实令周边一带建筑尽皆失色。然而今日站在街对面再瞧，它这鹤立鸡群的外观在一众建筑之中，是怎么看怎么突兀。

　　出神之际，蓦然听身旁的卫召南清咳一声，这样问道：“看姑娘这神情，莫不是想上倚翠园讨债？抑或倚翠园里有你的仇人，你想……入内寻仇？”

　　“啊？”不防对上他担忧的目光，我一阵心虚，慌慌张张地整理好情绪，解释道，“哦，不不，我只是听我家二少爷说过此间举办的诗酒会颇有意趣，有些好奇罢了。”
　　“原来。”卫召南作恍然状，随即笑赞，“二公子文墨风流别致，在诗酒会上从来都是独占鳌头，无人可及。”

　　我笑了笑，心下尴尬犹存，“卫公子过谦了，若论含蓄浑厚，自然还是公子您的文章更胜一筹。玉苓冒昧，正想请教公子诗酒会大作一观呢。”自识了卫召南，我便寻了些他的文章前来拜读，其风格与林子昭大相径庭，所著乍看之下倒不觉如何出彩，只是过后细细再品鉴，却不难发现其中奥妙，实可谓发人深省。

　　卫召南闻言却是摇头一笑，道：“惭愧惭愧，霁云从未进过倚翠园，还不曾亲眼见识过诗酒会的盛况，又岂能有诗作呢。”
　　“呃？”我错愕道，“公子竟从未涉足倚翠园，这是……因何？”
　　“恩……”他垂眸沉吟须臾，遂重新抬眼，答道，“有故人在的缘故。”

　　我困惑相望，“故人？”
　　“恩。”对方轻轻颔首，转视倚翠园的双眸这时仿佛笼上了一层薄纱，“实不相瞒，这倚翠园里头的齐裳齐姑娘曾系小生未过门的妻子。小生眼睁睁看故人沦落至此却无法相救，心中有愧，故而未敢入内相见。”

　　我抚了两下胸口，好容易才从震惊中缓过气来，“都道风尘艰涩，这好人家的姑娘无端端的怎会沦落于此？请恕玉苓多事，这其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卫召南深叹着点了点头，“叹只叹那造物弄人，我与齐裳有缘无分吧。”遂将往事娓娓道来，“齐裳与我自幼便被指腹为婚，三年前眼看着两人都到了适婚年龄，两家长辈便有意为我二人完婚。孰料祸从天降、灾向地生，就在我取试离家期间，齐家屋舍竟离奇起火，一夕之间被付之一炬。倘或当时齐裳不是因为陪考而正巧外出，怕也是难逃死劫，就此随着她的父母去了。”

　　“后来呢？”我听得冷汗涔涔。不想那齐裳竟是如此命苦。
　　卫召南眉心微拧，神情有些痛苦，“后来不知打何处冒出了几名齐家的债主，联合着上卫家抢走齐裳，将她卖入了青楼。”

　　我无法不感到痛惜，“太不讲理了！虽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他们那么做根本是毁人幸福，生生将人往火坑里推啊！”愤懑着，一时连卫召南也责难了，“齐姑娘可是公子的未婚妻呀，公子您难道就这样袖手旁观吗？”
　　卫召南嘴角扯开一个苦笑，道：“并非霁云坐视不顾，而是当我凑足银两预备替齐裳赎身时，齐裳已被一恩客高价包下，那倚翠园的鸨母颇是见钱眼开，无论如何也不肯还齐裳自由。”

　　似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我张了张嘴，嗓子却浑如哑了般，再发不出一丝声音。卫召南见我如此，也不再说什么。我默默和他走了两条街，眼睛四处游移找不到焦点，终于还是忍不住在行人稀少的街角顿了顿脚步，追问他：“那名……那名恩客……可是我家二少爷？”

　　卫召南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如玉的面庞寻不出任何伤感的痕迹，令人不禁疑惑与担忧他心中背负。摇了摇头，他说话的语气淡淡的，仿佛那些记忆距今已十分久远，“只怕连齐裳本人和鸨母也未必清楚那恩客究竟是何方神圣，说来好生古怪，那名恩客虽然包下了齐裳，却从未露面不近齐裳，怪哉奇哉，霁云时至今日依然琢磨不透。”

　　“这么神秘？！”我再度愕然。也不晓得怎么联想的，脑海深处这时飞快地闪过一袭模糊的蓝色身影。
　　卫召南恩了一声，转而一笑，问：“但不知姑娘如何会以为那神秘恩客是林贤弟？”

　　我尴尬地咳了咳，“这……我看二公子他貌似与齐姑娘交情匪浅，是以想当然地认为……”话未说完，便见对方笑了。
　　“那你恐怕误会了。”卫召南笑道，“林贤弟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似那等坏人姻缘之事，他是决计不会，也不屑去做的。况且当年他尚有三年孝期在身，即便是少年任性意欲妄为，只怕子秋兄也是不肯答应的。这些年小生虽不曾进入倚翠园，却不难从街头巷尾流传的美谈中辨出林贤弟与齐裳实乃知音之交。”

　　我半信半疑，犹自嘀咕，“果真如此吗？”声音虽小却还是被卫召南听了去。
　　卫召南轻轻笑了声，一行走一行解释，“姑娘有所不知，齐裳生性傲烈，当年为抗鸨母出卖便想出了诗酒会这一招，意在以诗会客流觞赋诗，希望其所遇恩客不至于太过浅薄。没想到这想法新颖别致，她又通晓文墨有些才情，如此便吸引来伝州诸多才子，那其中佼佼者便当数林贤弟。而林贤弟果不愧为正人君子，屡屡得了头筹却分毫不逾礼法，文友皆笑他迂腐怠慢了佳人，但换个角度想，他蝉联桂冠无异于保全了齐裳，帮了齐裳大忙。”

　　也是呀，倘若林子昭真有心，那他大可为齐裳赎身将对方带回家中，而以齐裳今时今日的名气能力，也犯不着再惧鸨母压迫，随时随地可以从良，自行脱离苦海。
　　骤然觉着那股在胸口积压已久的郁气散开了些，我贪婪地吸了口新鲜空气，忙作确认，“似公子这般说法，玉苓可否理解为她齐姑娘无心嫁予我家二公子，而二公子也没打算娶齐姑娘？”
　　“嗯，想是吧。”卫召南颔首道，“如若不然，照他二人的交情，只怕早已成婚。”

　　呵，倒是这个理。
　　我低下头将竹篮往臂上收了收，莫名想笑，却碍于卫召南在侧没敢乐出声。
　　终于望见了林家大门，“到了！”归心似箭的我欣呼一声两步并作一步迈开腿，不想先前走多了路双腿乏软，我一个不慎便累左脚崴了。

　　“咝……”脚踝处一阵火辣辣的，若非卫召南及时相扶，恐怕我早已摔惨。
　　“怎么这么不小心，伤得可重？”揽着我的腰，卫召南语气关切，眉心微微蹙着。

　　想我二人离得太近了些，我好生拘谨，当即抽开身，道：“哦，不碍事的，我回去自己擦些药酒便可大好，请公子不必太担忧，倒是早些回家才是。”
　　如果说退避只是出于礼仪，那么我这最后一句，便形同于一方逐客令。
　　卫召南是个明白人，听我说如此神色微微一愣，片刻后遂恢复常态，从容打趣我道：“倒是不请我过府一叙，吃杯茶再离开？”

　　我摇头一笑，“还是不了吧。玉苓屋里的茶叶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倚翠园的新茶香，那里不仅茶好，水也好，最难能可贵的是泡茶者俊俏聪颖，是世间少有的好女子。”
　　“你……你想说什么？”卫召南近前了一步。

　　感情这事最忌拖泥带水，我只道不得委婉以免生出误会，索性深吸一口气，都挑明了说：“难为公子适才能将齐姑娘的境况加以详尽的形容，私以为，这恰恰证明了齐姑娘在公子心目中仍然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否则公子不会那般关注她。昔年之事确属无奈可叹，但公子已自责了这些年，所以也是时候有个尽头了，既然公子依旧念着对方，而齐姑娘至今亦未寻夫家，那公子何不振作勇气前往倚翠园，携她离开再叙前缘呢？”

　　卫召南怔了怔，分明有稀薄的雾霭涌进了他眼底顷刻之间便又消散不见。静默许久，他缓缓开了口，声音带着丝感伤，道：“有些人错过了便是一辈子，任何弥补与挽回均无济于事，仅仅是因为当时彼此错过了。曾经，是横在齐裳和我之间最大的鸿沟，那是无论过多久都无法淡忘的伤痛，我本就无甚理由打搅，也不忍心要求她再次回到我身边，令她时常记起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再者说，她现在锦衣玉食惯了，若再过上从前那等清苦的日子，只怕煎熬。”

　　我鼻头微微发酸，“苦日子算得什么，心中的苦才是真苦。或许齐姑娘内心深处同样牵挂着公子，所以三年过去，她依旧选择孤身一人。”想到一茬不禁忧问，“难道，公子会因齐姑娘今时身份而嫌弃她吗？”
　　“当然不会。”卫召南摇了摇头，言辞诚恳，“她若有需要，霁云定义不容辞尽一份绵薄之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二人还能重拾曾经的感觉，毕竟这些年我们各自经历了许多，齐裳不复从前，我亦变了。”

　　“可是……”似懂非懂。
　　“玉苓姑娘。”卫召南却打断我，凝眸道，“齐裳与我已断无可能，霁云之所以将往事统统相告，却不图别的，只是希望你能了解我的过去，因为在我看来，相处之道贵在坦诚，对心仪之人，更不应当有所隐瞒。”

　　“……”始料未及，家门之外遭人表明心迹，我一时竟愣得说不上一句话来。
　　卫召南见状，不禁有些好笑地望着我，道：“想来此事在贵府已非秘密，姑娘何以如此惊愕？”

　　哎，我也明白自己反应迟钝，上不了什么台面。
　　定了定神，我道：“玉苓倒并非觉着惊愕，只是讶异公子为何放着齐姑娘那般才人不要，偏生关注起我这一介卑微之人，小婢德才有限，娘家又无双亲可倚靠，当真是配不上公子的。”
　　卫召南听罢忙躬身一礼，道：“霁云惶恐，本不该如此唐突吓着了姑娘，只是难忘初见之景，还望姑娘莫嫌弃霁云家道贫寒，莫恼在下今后叨扰。”

　　“我……”欲哭无泪。说到底他还是坚持见面。
　　我头发都快愁白了。思前想后，我二人今日巧遇也算缘分一场，先做朋友未尝不可，于是道：“那、那就后会有期吧。”
　　卫召南双眼亮了起来，欣然应道：“后会有期！”
　　怎想我才要转身进门便又被他唤住。

　　“公子还有何事？”
　　卫召南脸上笑意未减，颜色较之前却似乎多了些不好意思，“有一事……我在这里须得向姑娘坦白。”
　　我歪头不解。
　　但见他握拳放在嘴上轻咳了一下，道：“今日你我相遇其实并非偶然，而是昨日嫂夫人遣人至寒舍相告，有请我随同照护着。”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