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發》日久_

1、梳發（全）

　　——梳呀梳，梳呀梳，看我一梳梳到尾，二梳與你舉案齊眉；三梳緣分三生定，四梳千載輪回永相隨。

　　時建興七年秋，漢中。
　　街頭小兒嬉笑追逐，童聲陣陣如銀鈴清脆。不經意間學著細細念來，但覺字字皆似珠玉，滾於舌尖，頓而滿口生香。

　　他捧著買來的玉梳，站在丞相府的走廊上躊躇不定。
　　丞相剛剛睡下，需要小人通傳否？
　　不不，切勿驚動丞相，維……在此守候便是。

　　望向那簾幕之後，依稀是有著影子的，卻念及軍中些許事務尚待處理，當真進也不是，去也不是，只得垂首盯著那雕花木盒發呆。

　　他總是猜不透那個人。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的思緒，他只能猜。
　　不中是尋常，猜中即是狂喜。
　　他提起那套玉梳，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直到現在仍是茫然。
　　只是他想要，他便會千方百計尋來，再畢恭畢敬奉上，等他輕搖羽扇側目莞爾，說一句知我者伯約也。
　　當真喜不自勝，是連夢中都要笑出來的。

　　說到底，他求的，不過是他的一個首肯。
　　為公，為私，都是一樣。
　　想到此處，嘴角竟掠起一個弧度，輕柔得連他自己都未能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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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明坐於小車之上，搖著羽扇。
　　施計誘敵軍入穀，再以大火燒斷穀口，絕其後路。
　　他算定司馬懿要中計，如此良機怎容它白白流走。今日，他定要大敗魏兵，活捉司馬老賊。
　　陪在身邊的少年眉頭緊鎖，依舊眉眼清秀，卻不再是多年前稚氣未脫的輪廓。

　　丞相，今日天色欠佳，以維愚見，此時出兵，恐怕……
　　無妨……傳令下去，防火燒穀。
　　他不是不知，只是他不想再等。
　　……他已不能再等。
　　孤注一擲，他只能賭這最後一次。

　　忽地頭頂上一陣電光閃過，遠處那陣陣悶雷頓似千軍萬馬蜂擁而至，轟隆隆地震得他頭痛欲裂。
　　胸口似有千斤大石，叫人喘不過氣。
　　片刻，瓢潑大雨從天而降。

　　丞相！天降大雨，魏軍……魏軍已從葫蘆溝撤離！
　　他只覺耳邊一片嗡嗡作響，早已分不清是雷聲還是雨聲，整個世界都似顛倒了過來，尋不到方向。
　　他顫抖著起身，腳下儘是虛浮，卻伸手想去遮掩那掉落的雨線。

　　天公！你怎能相助司馬！怎能相助司馬！
　　——丞相，丞相不可！混亂間似是有人緊緊握住他的手臂，跪在身邊苦苦哀求。
　　張口說不出話來，只得兩字在齒間翻滾。
　　伯約……
　　他終於眼前一黑，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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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風自帳外吹來，撲熄了案前燈盞。
　　姜維呆呆望著攤開的兵書，鼻中一陣酸澀，幾乎讓他掉下淚來。
　　匆匆披上寒衣，起身出帳。

　　將軍欲往何處？
　　……丞相營中。

　　已記不清多少次在他帳外徘徊，僅是那個略顯佝僂的背影，他看在眼裏都是要疼上半天的。
　　恨只恨……不能以身相代。

　　——伯約，你來。
　　孔明輕咳著放下書卷，目光溫潤如水。鬢邊紛亂的幾縷銀絲驀地紮了他的眼，怔怔望過去，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吾臥床已久，今伯約可為吾束發否？
　　丞相——他忍淚撲著過去相扶，肋間一陣一陣撕裂的扯痛。
　　丞相有命，維自當遵從……
　　玉梳捧在手裏，是那日他親自去買的那套。分明沒有用過，卻不沾一點灰塵。
　　他顫抖著取下發簪，用手撫上那斑白枯澀的發絲。眼淚是止不住了，朦朧間似是聽見那人微微的歎息，於是便像得到了默許，任它一點一滴，悉數落在榻上。
　　一梳梳到底，二梳舉案齊眉……
　　他突然握住他的手，生怕他頃刻之間消失不見。
　　伯約，日後克復中原的大任……
　　丞相……維…明白……他咬著牙，每說一個字都用盡全身之力。
　　維縱肝腦塗地，也當報丞相大恩，為我主克復中原，光復漢室江山……
　　難為你了……他緩緩閉上眼，仿佛了卻世間最大心事。
　　如此，吾死亦瞑目矣。
　　這一回，再也無法克制，他終於哭出聲來——卻也忍痛咽下了後面的字句。

　　丞相，你若離去，却叫維如何獨活……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既然註定分離，為何今生相遇。
　　既然註定相遇，為何相錯整二十一載……
　　丞相，你為何不答？為何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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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主延熙元年，姜維首次率偏師出隴右。

　　臨行前一日，費禕遍尋軍中不得姜維蹤影，問其左右，答曰獨自往城中小巷去了。
　　禕百思不解，乃歸。

　　那日黃昏，城中小兒見一青年將領立于店鋪之前，望著空蕩蕩的街巷淚濕衣襟，悲不自勝。

　　——梳呀梳，梳呀梳，看我一梳梳到尾，二梳與你舉案齊眉；三梳緣分三生定，四梳千載輪回永相隨。

　　街上兒童兀自咿呀吟唱。
　　只是那時他已泣不成聲。

　　（完）

作者有话说

　　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