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纪》傅栩

4、底比斯的邂逅

　　“手，端稳了。”
　　冰凉的嗓音在炎炎烈日下丝毫没给陆昭昭带来任何凉爽，头顶的骄阳将热浪层层叠叠推到她的脸上。
　　为什么要在夏天来埃及。陆昭昭无声地抗议着。
　　她举起的手臂此时早已颤抖不已，每每试图往上抬起一些时，它便又往下降了降，此时她手中的枪早就远远地偏离靶面了。一颗颗的汗自额间向下流淌，衣衫背后也早就湿透了。
　　陆昭昭后悔了，她不该求着雷蒙德教她武器的。
　　冷酷教官训了这么久，也没打算放过自己。
　　于是她对着身边的雷蒙德眨了眨那双灵动的眼睛，将无辜与可怜在水光中展露无疑，接着局促地抿起嘴，连带着恳求的声音都变得颤抖，可怜极了：
　　“雷蒙德…我坚持不住了，我们歇一会吧？”
　　多日来的相处，雷蒙德知道，她很少撒娇，又或许她很会撒娇，只是没有机会施展。
　　面对陆昭昭的提议，雷蒙德起初是不同意的。她毕竟只是个17岁的人类小孩，本就不应接触这些，更别提练习什么武器了。练了又能怎样呢？用它去杀生么？成为那时候的自己么？
　　雷蒙德也自我反省过或许是自己罪孽深刻，才会对这些问题神经质般的敏感。
　　“我想…我想拥有可以保护我自己的能力，至少是不拖你后腿的能力。”
　　雷蒙德想起陆昭昭那时的模样，跟大雨里时的眼神一般无二。她的眼睛圆润冒着透亮的水光，水光里总是盛着澄澈，雷蒙德往里望，能望见他从未见过的平常的自己，脱离凌厉的自己。她的脸庞稚嫩，却从内里散发出别于寻常普通女高中生的独立与坚韧。雷蒙德想，或许她也曾有他未曾预料的过往。所以他当时同意了，将一把他少时使用的手枪给了她以作防身，同时承诺会教会她。
　　“就一会，就十分钟。Ray…？”
　　“你喊我什么？”
　　“Ray…雷蒙德。”
　　长久的沉静在二人之间回旋，陆昭昭因为壮胆犯了事此时已经低下头不敢说话了，而雷蒙德面上显得似乎很淡定，只是愣愣地盯着眼前低着的脑袋顶，看似没有波澜地沉默了很久，然后用沉闷的嗓音回道：
　　“只有我的母亲这样喊过我。”
　　他突然回想起很多与母亲相关的记忆，记起儿时她在夜晚唱摇篮曲哄他入睡，陪他读诗集。而那些记忆太过久远，他早已长大、成年，而母亲也永远停留在了从前。
　　“那她一定很爱你。”
　　雷蒙德不作否认，抬手两指捏住了小孩婴儿肥的脸，将嘴唇挤成了椭圆形，然后略有些恶劣撇嘴笑了笑，顺带着左右摇晃起陆昭昭的小脑袋来。
　　“她该庆幸没有碰上你这样胡搅蛮缠的小孩。”
　　沉闷的气氛一瞬变得跳脱，陆昭昭原本平静的湖面此时被激得跳脚，口齿不清地囫囵道：
　　“我怎么胡搅蛮缠了…你不要污蔑我——”
　　眼前的小姑娘张牙舞爪，为雷蒙德原本沉闷无声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人间喧闹的烟火气。
　　人类都是这么活蹦乱跳么。他有时不免自问。那人间一定很吵，他或许会因为噪声太闹而放弃继续待在这里的想法。不过目前只有她一个的话，他还是有点耐心包容她任由她闹腾的。
　　毕竟，他并不讨厌这点吵闹，甚至以逗弄这位人类小孩为乐。就好像反复在小狗面前投掷玩具球，小狗总会把球捡回来，然后等待下一次投掷。
　　雷蒙德低首细细打量着陆昭昭的脸庞，稍稍点了点头。
　　嗯，是有点像小狗。
　　终了，喧闹在陆昭昭脖间落下一个吊坠后停止，雷蒙德也松开手，任她缓缓捧起查看。那是一个尖锥形状的水晶，而水晶中心是发着荧光的一团深蓝色火焰。陆昭昭抬头歪首瞧雷蒙德，等待他的解释。
　　“这是我的火焰，可以让我感知你的存在。一旦碰到你无法抵挡的危险，它会暂时保护你。”
　　陆昭昭点了点头，再次打量吊坠。雷蒙德就好像这枚水晶，外表即使冰霜，内里也依然燃烧着火焰。大概就跟邻居奶奶家那只傲娇的波斯猫一样吧？思至此，她不由得将一猫一人的面貌重合在一起，发现目光意外的相合，便乐出声来。
　　“笑什么？继续练，十分钟到了。”
　　“是…”
　　没想到，他还记着要练枪。陆昭昭在心中哀嚎。
　　底比斯的太阳又毒又烈，尤其是坐在沙漠独有的敞篷越野车里的时候…将会感受滚烫座椅和阳光直射的双重折磨。陆昭昭无助地蹲在后座两手尽力缩进宽边帽檐的阴影里，她觉得自己全身的皮肤都快要热化了，这样下去她就算不会被别的什么危险生物弄死，也会被太阳晒成一滩水的！于是她可怜地抬头望向前排驾驶座的某位大人，一脸悠然自得丝毫不受影响的样子，便令陆昭昭更为难过了。
　　“雷蒙德…你们吸血鬼不是最怕阳光了吗？为什么你…”
　　而雷蒙德只是懒懒地转头拉下一点墨镜露出一双轻蔑的眼睛来看了看，接着缓缓指了指他头顶上远远漂浮着的一朵浓云，霎时气炸了毛跳了脚。
　　“雷蒙德大人你差这一朵云吗！为什么不分给我呢！呜呜呜呜呜…”
　　“谁叫你不坐前排，后排顾及不到。”
　　“那是我不想坐吗！明明是你说我未成年不让我坐！！”
　　闻言雷蒙德轻笑了笑，任由身后的小朋友上蹿下跳地哀嚎着不公，最后闹得累了体力耗尽了，就偷偷摸摸地挨着他的身后，试图蹭一点浓云的遮蔽，于是他也就顺手扩大了些云的面积，给小姑娘一个台阶下。陆昭昭眼看着公路两旁的风景逐渐从城镇变为了原始的自然风貌，心下疑惑，于是发问。
　　“所以我们是要往哪里去呢？”
　　“底比斯的旧址，那里会有人接待我们。”
　　接下来的路逐渐从修建的公路一直开到最后需要颠簸地轧过各种小石子摇摇晃晃地于其中穿行才能往前行驶。操劳的一路终于结束，没等陆昭昭晕晕沉沉地脑袋反应过来，便有一群皮肤深棕、穿着相当有古埃及宗教元素的人迎了上来。队首的是一个穿着便相当华丽，手执一金黄色面上雕刻古文字手杖的男人，他礼貌却不谦卑地朝雷蒙德示了意。
　　“维克多大人，等候您多时了，与您约定的时间本是昨天。”
　　“噢，抱歉，路上耽搁了些。”
　　开口的话看似在道歉，面上的表情和话里的语气显然一点都不诚恳，反倒有些耍赖的意思。陆昭昭默默在心里替队首的这位先生尴尬起来，与他眼神交汇之间，只觉得他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仔细打量或是心中腹诽一些什么。陆昭昭不适地回避了目光，靠雷蒙德更近一些，揪住他的风衣晃了晃，小心询问：“他们是…”
　　“旧底比斯王朝的臣民，这是大祭司，吉萨。”
　　陆昭昭低声应了声，眼珠圆滚转一圈，谁知那道视线没打算从自己身上离开。而雷蒙德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伸臂将她挡在身后，安抚性地拍了拍陆昭昭的手臂，接着敛去倦怠眉眼间显露锐气，不冷不淡地朝吉萨言道。
　　“路上舟车劳顿，麻烦大祭司带路，让我们在住处休整一下吧。”
　　话里话外不容置喙的意味相当明显，吉萨方才缓缓从陆昭昭身上挪开，接着回敬一个看似礼貌的微笑，摊手指引了方向，便往前走着。陆昭昭将这场面看在眼里，心里想着他俩似乎不太对付。一路上思考着这股不对付的缘由，接着发自内心的深以为，大概是相性不合吧。
　　步行中的尴尬气息终于在关上房门后烟消云散，陆昭昭放心地叹口气，接着一边脱下帽子，一边认真地询问道：“吉萨是有什么问题吗？这么防备。”
　　“他不是善茬。另外，我也不希望他插手我们的行动，凡事含混过去就好。”
　　陆昭昭没有异议，点头明白。“他盯上我了，你也发觉了么。”
　　“嗯，你也小心一些，枪，不要离身。”
　　“好。”
　　别于在京都时的单打独斗、误打误撞，此时他们身处底比斯，即使受人接待，看起来多了份助力，却反倒是多了双监视的眼睛，令此行更显得凶险重重了。
　　黄昏下坠，暗黑的幕帘缓缓沉了下来，陆昭昭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在阳光偃旗息鼓雷蒙德与她交代几句离开后，自己似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在梦中像是在空中，被风托起又无限下坠，后来她猛的一弹身，最后终于在惊吓中结束了这诡异的梦。陆昭昭打量四周，周身的气息都变得逼仄稀薄起来，黄灿灿的火光环绕在昏暗的暗室里，而此时的自己正坐在铺着未知符文的厚重羊皮毯上。细密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陆昭昭警觉地伸入口袋里抽出手枪，两手紧紧握持着，直臂将靶心对准向她走来的人——吉萨。
　　“看来维克多对你很上心嘛，这枪有些年头了。”
　　“你想做什么？”
　　陆昭昭不想搭腔，始终警醒地保持着持枪瞄准的动作，一点点起身往后退，用圆润但不信任的望着他。雷蒙德说过，要小心吉萨。现在她被吉萨绑到这里，或许是想从她口中挖出他们此行的目的。思至此，陆昭昭轻声地吸了口气，不知是否是地下室的缘故，她只觉得空气稀薄，呼吸有些急促，眼前也雾蒙蒙的有些睁不开眼。
　　而吉萨似乎并不急于逼供，又或者他的目的根本不是雷蒙德。他拄着手杖一步一步地走来，面容满带着近乎雀跃的笑容，面对陆昭昭的手枪，毫无惧色，一点点靠近她，接着伸手在她的脸庞上缓缓摩挲，嘲讽地带着笑说道：
　　“真是可怜的孩子，不过没关系的，我会让你获得重生，以另一个身份。”
　　“谢谢，我不觉得我可怜。”
　　陆昭昭偏头远离那双瘆人冰凉的手，甩了甩头试图摆脱零零落落的鸡皮疙瘩。眉眼间轻撇，连同五官一同紧绷，好似一只警备的猫。
　　“看来你还不知道，没想到维克多这么柔情啊。”
　　吉萨混不在意，只是轻笑了笑，收回了手伸一指远远地指向陆昭昭的心脏。
　　“你的灵魂有缺口，要知道一千个人类里面都不一定有一个，你也真够幸运的。”
　　缺口…陆昭昭在心中默念，突然回想起在森林时上帝与雷蒙德看向自己的眼神，她忽然在那里面，看到了可怜二字。心下一瞬的刺痛惹得鼻尖酸涩，陆昭昭拧眉咬住嘴唇，拼命忍住汹涌而来的不明情绪。
　　她不是在为自己灵魂的缺损而心伤，她因为雷蒙德对于自己的可怜而感到难过和委屈。因为这一点，他们就无法站在一起，她注定会永远跟雷蒙德相差好几个台阶，接着越差越多。可她不想。她不愿意看着雷蒙德的背影渐行渐远。而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陆昭昭在顿然发现，原来她竟如此依赖他，也如此渴望与他并肩。
　　“不过，这也正好，正合我意。”
　　低落的愁绪被话语打断，陆昭昭看见吉萨的手杖顶端凝聚起刺眼的光亮，直直地朝自己袭来，她于慌乱中开出一枪，子弹击中吉萨的手臂，然而却无济于事。她还是被吉萨的法术攻击到，变成了一只黑猫。陆昭昭的气愤此时完全展现在通体炸毛的情态中，一双黑暗里荧光的眼睛散发着敌意，它一气向前跳去，试图用利爪对吉萨带来些伤害，可终究是一只猫，她被受伤的吉萨拎了起来，他还颇为得意地在空中甩了甩，朝那块烛火环绕的地方走去。陆昭昭试图叫喊，却发现她只能完全跟一只猫一样，发出咿咿呀呀的猫叫声，毫无反抗之力。接着，她看见那块写满符文的毯子消散不见，反倒映出一个巨大的洞口，朝下看，深不见底。
　　吉萨感觉到手中的小家伙在一阵颤抖后归于平静，嘴角勾笑将她暴露在洞口正上方。
　　“赫缇西斯…再等等我。”
　　接着，陆昭昭急速地向下坠落，她看到吉萨脸上平常的笑容里一点点溢出忧伤，逐渐逐渐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