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知乎给古人剧透》宋公子晏

13、13

　　“《封建论》，唐，柳宗元：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然则……”
　　苏辙搔着头，绞尽脑汁地回忆，奈何脑子里空空如也，压根儿没记住的东西怎么会想得起来。

　　“然则什么？”苏洵脸色在变差。

　　“然则、然则……孰为近？”苏辙试探着背诵，十分拿不准，“曰……曰……”

　　“曰什么？”苏洵审视着他，眉头紧锁。

　　“……后面有些忘记了。”
　　苏辙干脆放弃挣扎，这是他的极限了，他用有限的时间就记住了这么多，本来还想再记一记，但他们催他催得急，晚些来正厅吃饭父亲会生气。是以他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祈盼着万一父亲给忘了，这事儿就过去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结果！
　　他偷偷瞪了一眼还在饭桌上吃饭的苏轼，这个仇，他苏子由记下了！

　　“算算我给了你多少时日，来年我们就要带你们兄弟二人进京师赶考，你就以这种状态上东京？”苏洵的话不带任何温度。

　　“起先孩儿是背得好好的，结果这几日忙于兄长婚事，昨夜又喝了好些酒，就给忘了。”苏辙将头埋得更低了，声音极低。父亲是读书人，虽不会暴跳如雷体罚他们，但威严自在。

　　“《封建论》抄写一百遍，明日拿给我看。”苏洵起身，拂袖离开。

　　“是，父亲。”苏辙恭恭敬敬地答。

　　苏轼拉住王弗的手，快步走出正厅，再晚一步，他怕被追上来咬一口。
　　回头看去，子由终归没有追上来，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中庭。一路并肩步行，走过弯弯绕绕的小路，旁边凉亭外一方窄窄的荷花池。

　　眼前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王弗突然停住脚步，喊他：“子瞻。”

　　闻言，苏轼一时恍惚，呆住良久。听她这样叫自己，竟然如此婉转动听。
　　他转过身，面对她，“怎么？”

　　“我刚刚好像看到鱼了。”她微微俯身往荷花池里看。

　　“仔细掉进水里。”苏轼提醒她。

　　“不会的。”这种程度的俯身她是可以做到的。
　　在池底的卵石间，她再次看到了游动的鱼，好几条，似乎成群结对在嬉闹。她忍不住问：“子瞻，池子这样浅，冬天它们会冻死吗？”

　　“不会，在假山那边另有玄机，有许多深深的小洞，等天气再冷些它们会躲进去的。”苏轼耐心解答。

　　王弗收起自己的好奇心，跟着他继续往前走，回他们的厢房。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问：“方才听君舅说，君舅明年要带你们上东京？”

　　“是，这是父亲早就计划好的，明年一道上东京，”苏轼微微转过身，抓住她的手，“我们一起去。”

　　“好。”

　　“只是京师与眉州饮食有所迥异，不知你会不会适应。”苏轼忧愁地说。

　　“你做的就很好吃。”王弗肯定地说。
　　他一定像是有一双神仙手，昨晚熬的小米粥，以及刚刚的春卷，正正合她的胃口，她都吃得极好，这会儿都还有久违的饱腹感。

　　苏轼脚步不停，脸偏过去假山，一抹微笑悄然爬上脸庞。
　　再往前走了十来步，他忽然守住脚，握她的手用力了一些，看向眼前的路说，“这里有一个台阶，很容易摔跤，子由再小些的时候经常摔。以后你从这里过都要当心。”

　　王弗低头看路，攥着他的手，平稳地踩下了台阶。

　　回了厢房，午后冬日暖阳舒缓照人，人容易慵懒。王弗有午睡的习惯，她躺下来，以为他也会小憩片刻的，但他没有。
　　她拉起被子盖在身上，看到他坐在了桌案前，摊开书卷，耐心细致地研磨。

　　狼毫落在宣纸上，有沙沙的声响，她很喜欢这样的声音，轻轻缓缓，她极容易就睡着了。
　　睡了一个囫囵觉，再睁开眼时，神清气爽。一抬眼，发现他还坐在案前写字，保持着她睡觉前的动作。

　　王弗起床叠好被子，穿上衣服，轻手轻脚走出房门。一刻钟后轻手轻脚推门回来，手里提着一只茶壶，小心翼翼地为他早已喝见底的茶杯添上热茶。
　　茶杯里升起袅袅的白烟，苏轼从书中抽回心神，看向她，“有劳夫人了。”

　　这次轮到她恍惚了。
　　是该这样叫她的，这是她的新身份。她将茶壶提开，远远地看他。他来年就要入京科考了，自然不能打扰他。他们学子十几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那一两日。

　　她默默坐到一边，以手支颐发着呆，时间轻轻浅浅地流逝着。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里突然响起一长串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人跑到门外，焦急地敲了敲房门。
　　“兄长，兄长在吗？”

　　是苏辙。

　　王弗起身要去开门，苏轼却用眼神示意不开，装作不在。她拧着眉头，但乖乖照做。

　　“兄长！出大事了！”敲门声更大了几分，苏辙的语气也更紧迫了起来。

　　王弗觉得事情可能有些不妙，看向苏轼，表情古怪。苏轼兀自摆手。

　　她只是坐下来，然而往下坐的时候，腿后跟不小心带倒了脚边的凳子，一声重响扩散，扩散到了门外。

　　“兄长，我都听见声音了，你别装不在！”苏辙喊道。

　　苏轼放下笔，叹了口气，起身去开门。门一开，苏辙直接闯了进来，气鼓鼓的。
　　“你怎么了？”

　　“兄长救我！”苏辙面露苦涩。
　　“你晌午想是也听见了，父亲要罚我抄一百遍《封建论》，那可是一百遍啊！我抄到现在才堪堪抄了十遍，手麻得笔都提不动了。兄长你评个理，一百遍是不是太多了？”

　　“既是父亲的意思，你照做就是。”苏轼摊摊手，表示他无能为力。

　　苏辙道：“父亲罚我抄书的目的，无外乎让我记住《封建论》，然后略施惩戒。十遍足以惩戒了啊，我早就长记性了，一百遍谁抄得完啊！”
　　他上前一步，拉住苏轼的衣袖，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兄长，帮我抄些，如何？天都快黑了，我才抄十遍，如果兄长不帮我，今晚上不睡着我也抄不完啊。”

　　苏轼坚决摇头，“你我字迹不同，父亲一眼便能看出，届时父亲再生气，你还嫌罚得不够？”

　　“父亲罚我写一百遍，整整一百遍啊！难道他还能一张一张地看？我们只需要这样，一页纸，我抄四分之一，兄长再替我抄四分之一，我再写四分之一，最后四分之一兄长抄，混合交错，父亲是断然不会察觉的。”苏辙觉得他能想出这个办法来简直是个天才，偷梁换柱，用时减半。

　　谁料，苏轼一抬手，断然拒绝，“子由，这是作奸犯科之举，绝非小事，今日若因此作弊，来日你在朝堂为官，甚至入馆阁，是否会效法？届时你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非也非也，兄长且听我言，父亲之要求极不合理，面对不合理之举，我们不应墨守成规，而是该标新立异，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苏辙争辩道。

　　“歪理。”苏轼一口咬定，不再理他。

　　“兄长，你可要救我啊，明日若拿不出一百份《封建论》的手书，父亲会扒我一层皮的！兄长，我们从小最亲最好，兄长何忍？”苏辙言辞恳切，眼眶甚至都红润了起来，噙着泪花，“若不是晌午兄长在饭桌上口快，我焉会如此？你得负责啊！兄长！”

　　苏轼心硬如铁。

　　苏辙紧了紧鼻子，拂袖打道回府。恩断义绝！
　　没有感情了，没有这个兄长了，就让他写一夜的《封建论》，然后溘然长逝在书案上。到时候你就后悔吧，苏子瞻！

　　苏辙挺起脊梁骨大步迈出去，他刚走到庭院中，突然隐隐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心脏砰砰砰地狂跳。

　　“子由，你等一下。”

　　有人在叫他，但却是个女娘的声音，苏辙转过身，看到了嫂嫂王弗向他走过来。
　　“嫂嫂？”

　　“子由，我帮你吧。”王弗说。

　　闻言，苏辙眉眼瞬间漾开，脸上激动万分，“真的吗？！”

　　王弗点点头，“《封建论》过长，一百遍实不合理，君舅的本意也并非如此。我反正闲着无事，可以帮你代笔抄一些。我跟我父亲学过写字，但字迹可能不如你好看。”

　　“无妨无妨，父亲只注重量，才不会挨个挨个检查的。”苏辙欣喜若狂抬手，“嫂嫂这边请。”

　　柳宗元的《封建论》足足有两千言，小字尚且合需两页纸才写得下。
　　苏辙将纸替王弗铺好，着墨后将狼毫递给她，“嫂嫂，你尽量仿着我的字迹来，但也无需过多留意，字这样小，父亲是不可能看出来的。”

　　“好。”王弗接过笔，继续写下去。

　　苏辙先前写的字迹就摆在旁边，她看着字的横竖走势、笔锋，描着落笔。

　　苏辙站在一旁看呆了，不是字写得多好看的问题，而是描得像，极像，和他的字简直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单拎出来，他本人都分不清哪个字是他写的了。
　　“嫂嫂，你怎么会学得这么像？”苏辙纳闷地问。

　　“以前在家中，我无聊时常仿着你们的文章写字来着。”王弗笔不停。
　　她的话没有说全，她时常看到父亲案前学子们的文章，然后偷偷把眉州苏轼地摘出来，学他写字学得最像。

　　王弗写了十来个字后递给苏辙看，“这样写妥当吗？”

　　苏辙点头如捣蒜，“嫂嫂，你胜过过兄长一百倍，不，是一千倍！”

　　“有劳嫂嫂了，”这下彻底放心了，有嫂嫂替她捉刀，他能省一半的事。
　　随即也快速动笔抄写自己的那部分。

　　……

　　天色渐渐暗下来，苏轼放下笔，伸了个长长的拦腰。嘴巴有些干渴，他拿起案前已经完全凉掉的茶杯喝了大半。
　　王弗不在房间里，庭院里也没找到人，他有些慌神了，去了前厅，又去了母亲的厢房，均不见人。这时有丫鬟说在三公子院子里见过。
　　闻言，他快步跑去，远远看见房中灯火通明，推开门，满地的书纸。

　　王弗正坐在书案前，提笔快写，抬头看他，“子瞻？”

　　另一边的苏辙也停笔回过神，“兄长，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