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舞会伊始 ...
-
致云书:
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想起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一想起那个时候,就好像能闻见鼠尾草清爽的气味,好像能抓住那个夜晚限定的月光。
你也会时常想起吗?
梅
****
玻璃杯破碎的声音湮灭在大人们喧嚷嘈杂的交谈声中,但却被沈云书捕捉到了,而且听得比谁都真切。向大脑袭来的刺痛让他的脸部肌肉不自觉地抽搐,然后紧紧闭上右眼。
一股无名火冒上心头,他咬着牙瞪向正在慌张地收拾着玻璃碎片的阿姨。那位阿姨很是眼生,估计是今天宴会临时找来充人手的。
这是为了庆祝妈妈生日所举办的宴会,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亲戚”和“好友”来参加。妈妈穿了一件紫色的名为礼服的裙子,还花了浓妆。她在化妆时一直念叨着自己的鱼尾纹太明显,但是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正常的肌肤纹路罢了。
“唉!我这是又老了一岁!每次醒来照镜子时,那个皱纹像是画在了镜面上一样深!”
“哪有啊,您的皮肤已经是我们之间最好的了!”
云书希望妈妈不要再跟别人抱怨自己的皮肤了,她也只不过是想听见别的阿姨夸奖自己的话,为什么不诚实一点直接说出来呢?
还有爸爸,一回家就被妈妈推着去挑选西装,现在正和一位又高又瘦的叔叔交谈着。云书一个人站在落地窗边,本来爸爸在宴会开始前就一直叮嘱他要去那些长辈面前好好表现,大方地问好。不过他当然不会那么做,反正有弟弟云俊一个人充当乖儿子就足够了。
云书看着现在正游走在各个小桌间,用着清晰明亮的声音说着“叔叔阿姨好”的云俊,心里既佩服又不屑。佩服他能扮演好与私下的性格如此大相径庭的角色,不屑他被爸爸严厉地说几句就上赶着满足大人的要求。说实话,还是佩服更多一些。
其实私底下他比云俊活泼多了,他经常会和朋友们一起在放学后踢足球,或者跑到游戏厅消磨时间。云俊私下和同龄人很少说话,至少在他看见的时候是这样的。有时云书找云俊搭话,云俊也会用最简短的文字回复。他的朋友都问他为什么云俊都不和同学说话,他说他也不知道。
但是在公共社交场合,沈云俊则是一位落落大方、礼仪端正的少爷。而沈云书则是那个不懂礼貌,让父母头疼的家伙。云书最讨厌这种宴会,简直是把他和云俊赤裸裸地放在台上让大家对比。他没办法做到弟弟那样,只要自己做出和自己的意愿相违背的事情,他就会浑身难受,可能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默默祈祷宴会早点结束。
****
夜色益深,而宴会的气氛越发热烈。
云书觉得自己再置身大人刺耳的说话声形成的环境中便会要晕厥,他跑到后院,反正他们也不会发现自己不见了。他们可能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个家里还有个大儿子了,这样更好。
已经是仲夏,花园里种的鼠尾草一副毫无生机的样子。云俊坐在花园旁边的秋千椅上,呆呆地看着月亮。
他突然有点想爷爷了。
爷爷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一个人住在乡下。其实和他们的房子也没离多远,但是爷爷的房子看得见海。爷爷说自己受不了城市的气息,充满着金钱味、汽车尾气、腐烂的食物气味的气息。他和云俊也很少见到爷爷。
升上小学的暑假,云俊生病了需要照顾,爸爸妈妈就把云书丢在了爷爷家。他和爷爷一起在乡下住了一个月左右。爸爸开着车来接他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拉上车。
爷爷的房子虽然小,但也有个后院。每当天色昏暗,他就会和爷爷坐在后院的木板上看月亮。木板刺刺的,上面还有爬来爬去的小虫子,每次睡觉时他的大腿都是一片红,然后爷爷就会给他涂一种不知名的药水,涂上了爷爷的药水,大腿会感觉凉凉的,那种感觉很舒服。他还会趁爷爷不注意偷偷拿药水往身上涂,随后因为过于刺鼻的药水味而不知所措。
那时他天天穿着宽松的背心,还有爷爷直接用剪刀剪成的冰丝短裤。由于炎热渗出的汗珠把背心打湿,他也不会觉得难受。现在他穿着与小学生不搭调的白色衬衫与黑色长裤,还系着一个可笑的领结。脚上的那双亮面皮鞋也让他恼火,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愚笨的小孩。
和爷爷一起看的月亮,与现在自己看到的月亮好似没有什么不一样,然而他总感觉现在自己看见的月亮要离自己更远一些。
****
他刚刚睡着了,是微风带来的寒冷让他惊醒。他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房子里那群大人还在不停走动着。他以为那是电视里的场景,一时无法与现实连接起来。即使那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
他忽然发现了花园里的另一个人,些微受到了惊吓。
那是一个跟云书差不多高的小孩。那个孩子发色比一般的孩子浅,有点像灰棕色。他的头发毛茸茸的,像一只小熊。
云书跳下秋千椅,走近那个孩子。
云书自己有着格外男孩子气的粗眉和大眼睛,鼻子也跟爸爸一样挺拔。云俊跟自己长得不太像,弟弟更像妈妈一点,但也是浓眉大眼。而他发现这个孩子有着非常白净的皮肤和长长的眼睫毛,陌生的孩子是单眼皮,眼形上翘,正盯着某块土地。云书望着这个孩子出了神,他觉得这个孩子好像一个年画娃娃。
“嗯?”孩子发现了云书。
“啊…”云书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你在干嘛?”
“我在看这个,”孩子用食指指了指,“这只蚂蚁刚刚一直在绕着圈走路。”
云书顺着食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看见。但是他听见了,听见了孩子的声音,这个声音终于把他拉回了现实。
“你是谁啊?”云书问那个孩子,他以为孩子是某位亲戚带来的小孩。
“我来找我妈妈,但是她说她还没有下班,让我自己玩一会。”
云书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你妈妈是谁啊?”
“就是那个,”孩子转过身又把食指指向一位正在收拾盘子的阿姨,“那个就是我妈妈。”
云书有些惊讶,那个人不就是刚刚打碎玻璃杯的阿姨吗?
“你叫什么名字?”这次轮到孩子发问。
“沈…云书。”
“怎么写?”
“就是云朵的云,书本的书。那你呢?”
“我叫梅新。唔…新字我还不太会写,但是我知道是新年的新字。我妈妈都叫我梅。”
“梅是什么呀?”云书问出这句话又有些后悔了,他认为这样显得自己有些无知。
“就是,”梅抽出云书的手,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出一个梅字,“就是这样的。”
云书暗暗把这个字记在了心里。
这样近距离地看着梅的脸,云书觉得这个孩子真的很像一个洋娃娃。梅的眉毛淡淡的,像用棕色的铅笔一根根画出来的。梅的嘴唇薄薄一片,好似樱花花瓣。月光洒在了梅的脸颊,映得雪白,简直像一个女孩子。
以前在云书的心里,说一个男孩子像女孩子,虽然出发点是夸那个男孩可爱,但对那个男孩来说是一个贬义词。女生就应该要像妈妈那样漂亮温柔,男生就应该要像爸爸那样气概豪迈。这是从小到大老师和家长教给他们的道理。如果某个女孩子有不太优雅的行为,大人就会教育她不要跟男生一样粗鲁;同理如果某个男孩举止稍微柔弱一点,大人就会教训他别跟个小姑娘似的。
云书有次跟朋友打闹从楼梯上跌倒,即使疼得他直流冷汗,他也一直忍着不哭。因为他怕别人看见他哭,会嘲笑他像女孩子。
但云书想说梅跟女孩子一样可爱,是不带有任何贬义意味的、单纯的夸奖。和他玩耍的男孩子常常灰头土脸的,眉毛也是跟杂草一样凌乱。就算是亲戚家那些天天打着领带的男孩子们,也没有一个拥有像梅这样清秀的五官。所以云书也只能这样来形容,但是想到梅可能会因此不快,他还是没说出口。
“你想坐秋千椅吗?”云书问道。
“好呀。”
云书和梅一起动身往秋千椅跑去,云书用脚荡起有些许沉重的秋千椅。感受着风。
这时他看见了,或许是因为之前一直蹲着所以没有看见的,坐在身旁的梅身上那件大红色的、有着蕾丝花边的裙子,随着秋千椅在空中摆动。
那是裙子没错,并不是灯笼裤或者其他裤型。云书虽然不太懂,但还是能分辨得出裤子和裙子的区别的。妈妈就有很多裙子,长款的礼服、短款的超短裙、还有牛仔材质的背带裙。妈妈很喜欢穿着裙子出席各种宴会。
风也撩动了稍微有些粗糙的蕾丝边,好似下一秒就要如同吹散的蒲公英飞走了一般。
****
致梅: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我其实也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比如我没有看见,不,是没有看清绕着圈走路的蚂蚁在哪,还比如你真的很可爱,像女孩子一样可爱。
沈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