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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为你做新嫁衣 ...

  •   从认出屏风后头人影,李桑榆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有一处错漏,更容不得一丝一毫偏向。

      她顾不得深究齐皇后言外之意,登时跪下,一字一句地讲述起来。

      说到突然出现又被迅速杀退的马匪,说到密密麻麻的精良箭矢。

      说到马车坍塌,刺客追到密林里,齐皇后眉心一动,面露不忍,李桑榆没有丝毫停顿,继续说传信所用的烟云。

      “后来到了一处庄子,主人家说是百草堂的药材庄子,再之后,娘娘应该都听刘将军说了。”

      齐皇后唔了一声。

      “至于匕首……”

      李桑榆跪得膝盖生疼,眼眶微酸,她好歹也是安平公主的女儿,皇帝亲外甥女,从记事起就没跪过这么长时间。

      “匕首,是齐放临走时给的,他说……”

      齐皇后眉心微颤,李桑榆再抬眼时,眸中已没有任何情绪。

      “他说,他若是在我身边,自然能时时护着我,可齐氏子孙,当以国为重,他又舍不得我孤苦,因此留给我这柄匕首,他和我不论谁有个万一,或自卫、或自尽,总能有个用处。

      从他战死,这匕首我时时都带着,就是还没想好用途。”

      这话说完,齐皇后脸色顿变。

      “自尽?他让你自尽?!怎么可能,随之不是这样的孩子——”

      “好了,今日问也问得够了。”

      屏风后头终于出了声,皇帝慢慢踱了出来,李桑榆面不改色,唤了声舅舅。

      “匕首既然是随之留给你的,你就拿回去,入宫不能带,出去玩的时候可以拿着,只是自尽二字,切不可再提,莫要伤你娘的心。”

      皇帝弯腰把李桑榆扶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

      “这一趟,你功劳不小,朕都听太医说了,若不是你背着宁和找到那位方大夫,宁和如今……

      总之,朕自有打算,你先回府吧,你娘在殿外也要等急了。”

      李桑榆转身朝外走,在她的身后,齐皇后不知和皇帝争执什么,只听得小声的训斥和啜泣。

      还没出殿门,李桑榆就遭受了安平公主愤怒的眼神洗礼,自从昨夜路过崇仁坊,窥见公主府灯火通明,她就料到,回府后定有好一通教训,内心无声长叹。

      迈出蓬莱殿的殿门,又下了几级台阶,不禁顿住了脚步。

      齐铮在汉白玉地砖上站得如同一柄峥嵘的剑,垂眸敛目,威势摄人。

      齐铮拱手,“见过公主。”

      习武之人,耳力都比较好。

      “哼。”安平冷淡地回。

      李桑榆被母亲扯着,没有丝毫停顿地朝前走,本白襦衫同粗麻孝服擦肩而过,没抬眉看她一眼。

      母女二人出了紫宸门,就有轿子迎了上来,内侍抬着轿子绕过宣政殿,出了含耀门,公主府的马车已经在等。

      待上了马车,马车驶入出望仙门,驶入热闹街市中,安平公主的问题就劈头盖脸而来。

      “遇到刺客,为什么要逞能?她宁和是爹生娘养的心头肉,你难道不是我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她是公主,你也不是她的家生奴婢,你们再要好,也不能拿你的命去填她的命!”

      李桑榆:“娘,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逞能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正月里大节庆的日子,我在府里等你,等来等去,等来块染着血的玉佩!传信的人还说有位姑娘受了重伤!我是什么心情?你考虑过吗?”

      “光这样想一想我都受不了,那刺客若是……若是当时真的把你怎么样了,你让我后半辈子怎么受得了?!”

      “桑榆,我就你这么一个……一个女儿啊……”

      安平公主捂着脸哭得抽抽搭搭,李桑榆眼眶也有些湿,正要拿袖子胡乱擦,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递过两张帕子。

      李桑榆被母亲骂昏了头,这才发现,车里不止她们二人,公主府那位白青也在。

      这位白公子,明面身份是公主府的管家,实际上是安平公主的面首,前几年家中遭难,被仇家追杀,安平公主瞧他生得动人,伸伸手救了回来,养在府里,正巧没过多久,府里的老管家病故,他就接过了管家的差事,倒是也做得像模像样。

      只是毕竟身份摆在这儿,李桑榆同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她接过帕子,做了个“多谢”的口型,扑到安平公主怀里给她擦眼泪。

      安平公主抽抽搭搭了一会儿,女儿差点儿出事的恐惧渐渐被皇家公主的威严驱散,转念一想,猛地拽住了李桑榆的手腕,咬牙切齿。

      “你该不会是因为齐放说的那些混账话,才故意冒险——”

      “娘!”

      李桑榆无奈,“你想到哪儿去了?齐放根本没说过那些话,方才我是故意那么说,跟舅舅卖可怜呢……”

      安平公主竖起眉毛,“齐放真没说过?”

      “当然没有,娘,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什么性子,凭你的眼力还瞧不出来吗?”

      白青接收到李桑榆的眼神求助,柔声劝道:

      “是啊,公主以前也是常夸齐将军的,说他性子随和脾气好,这才会同意同齐家的婚事,公主忘了?”

      安平公主想了想,似乎被说服了,又哼了声,仍是气不过的样子,懒懒地靠在白公子肩头,猫儿般闭了眼,她这才松了口气。

      李桑榆这一天一夜,过得七上八下胆战心惊,直到此时同母亲近在咫尺,听着街市人声鼎沸,才觉得仿若回到人世间。

      马车到崇仁坊,离得老远就看见街两侧挂满了灯笼,李桑榆睁大眼瞧着。

      “在外头吓糊涂了?今儿是上元节!”

      安平公主轻轻扇了一掌,李桑榆嗷了一声,捂住头顶,这才想起来,昨日秦王借着上元节的由头邀他们出去玩,但担心节庆人多杂乱不安全,特意选了上元的前一天,今天才是正日子。

      谁能想到,节前这天人少,反倒给了刺客可趁之机。

      “桑榆,你没事儿吧!”

      刚跳下车,左金池就大呼小叫地冲了上来,“我都听说了,昨儿的事儿——”

      他压低声音,“父亲说,现在都还压着没报,等过了明儿,满城不知道多少家要办丧事呢。”

      又一人出声:“陛下英明,总得让咱们先过个节,桑榆没事儿吧?”

      李桑榆先喊了哥哥,又侧头喊父亲,只是喊父亲的态度就疏远多了。

      人到中年的左尚书捋着胡须,强装镇定,身后还站着一大两小三个孩子,都是畏畏缩缩怯懦模样。

      左尚书和安平公主成婚不到三年便和离,多年来少有走动,最近却不知为何,频频到公主府串门,殷勤得不像样。

      安平公主看了一眼,先回头瞪白青。

      “谁让他们来的?你这个管家怎么当的?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登我公主府的门了!”

      白青也有几分讶异,“小的只送了帖子给左公子……”

      左金池瞪了白青一眼,用肩膀将他撞到一边。

      “是我请爹爹来的,娘,过节总要一家人团团圆圆——”

      “谁和他们是一家人?金池,他们是你的父亲,你的兄弟,和我公主府可没有分毫关系!”

      左尚书忙赔笑:“安平,如今我府里没人,只要你肯,这几个孩子也可以都交给你……”

      “我不肯!滚!”安平公主连一个眼神都不给那几人,冲白青暴躁摆手,“赶紧的,赶走赶走。”

      左尚书来都来了,哪里肯走,和白青撕扯了好一番才放弃,安平公主一肚子的火气,家宴入席后,瞅见自作主张的儿子更来气,草草吃了几口,就带着白青回房了。

      左金池撞了个硬钉子,决定换个方向使劲儿,给李桑榆斟了杯酒。

      “桑榆,你也该劝劝母亲,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跟个面首过日子像什么话?”

      “母亲跟面首过日子过的挺好的呀,不吵架不生气,时时有人哄,更别提还年轻俊美——”

      他斟一杯,李桑榆就捧着酒杯喝一杯,喝得无比香甜。

      “是是是,母亲过的逍遥,可你也要考虑考虑父亲吧,父亲到底是我们亲生爹爹,对不对?”

      “我考虑了,父亲过的也挺好的呀,要仕途有仕途,要美妾有美妾,要子女有子女,可谓是处处得意啊。”

      李桑榆放下酒杯,拿了碟瓜果,动作慢悠悠的,左金池看得着急,端过来替她剥果皮,剥得汁水四溅。

      “是,父亲现在什么都有了!可他没有母亲呀!你……你就不想让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吗?!”

      “哥哥说的一家人,也包括你那几个弟弟妹妹?”

      “哎,都是可以处理的嘛!人都交到母亲手里,还不是由着她,想怎么教养怎么教养……

      若是实在不想见,送走也是使得的,父亲那儿,我去说!只要咱们一家人——”

      李桑榆突然侧过头,笑了一声。

      “哥,你糊涂了吗?还是摔到脑袋失忆了?”

      李桑榆托着下巴,“父亲母亲十五年前就和离了,哪儿来的一家人呀?”

      “你要是忘了,我可以提醒提醒你:十五年前,父亲受不了驸马都尉这个闲职的冷板凳,母亲还怀着我,他就闹了和离。”

      “如今十五年过去,他在户部尚书位子上也坐了八年,眼瞅着拜相无望,想功成身退,又想起母亲来了?”

      “你们父子俩,做什么春秋大梦?”

      李桑榆看着一脸愕然的左金池,眼前却总是浮现出齐铮身上粗麻孝服,头都不抬的冷冽模样,心烦意乱得难以自控,说出的话也比往常刻薄嘲讽。

      “至于你说的,’可以处理’,我倒是要问一问,他们难道不是你的亲弟弟亲妹妹吗?难道不是同你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吗?”

      “随便怎么教养?送走也使得?哈!哥哥,父亲只是愚蠢,你还多一条狠毒啊。”

      宁静的夜空突然被爆竹声打破,噼里啪啦地庆贺上元。

      左金池涨红了脸,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李桑榆,你就算改姓了李,到底也是父亲的女儿,说我也就罢了,你你你怎么能那么说父亲呢!你还懂不懂孝义!”

      “孝义?你跟我提孝义?”

      李桑榆仰脖又喝了一杯酒,这一杯灌得急,辣得她眯眼,喝完不紧不慢地站起来。

      “咱们先不说,他没生我没养我。哥,你只记得我姓李,却忘了我为什么姓李吗?”

      “陛下怜我没出生就没了爹,才赐姓让我姓李,我李桑榆,御笔朱批——没、有、爹!”

      “你跟我说孝义?咱们到御前去,我当着陛下的面喊他一声爹,你看他敢不敢应!”

      “你你你……你……”

      这下,左金池脸彻底红成了紫茄子,李桑榆浑身酒气,正骂得起劲儿,突然听得耳边有戏谑声道:

      “哟,小猫儿也会发脾气,还这么凶?”

      她猛地回头。

      身后凉风习习,被她突然一通脾气吓傻了的丫鬟仆役,哆哆嗦嗦你推我让,要去报告公主。

      是……喝多了吧?

      李桑榆迷迷糊糊,还以为自己听见了齐铮的声音,紧接着外头突然敲锣打鼓,安平公主披着外袍慌里慌张出来,在二门迎上一排小内侍。

      “恭喜公主,哎哟喂公主快快请起,陛下特许,公主不必跪,站着听旨即可:

      陛下手谕,安平长公主加食邑一千,同亲王例,长女李氏桑榆,年少失怙,秉性粹纯,柔嘉而不失勇毅,特封为县主,享封地晋康……”

      天空爆响了无数色彩斑斓的烟花,夜空中星光明灭,左金池半张脸掩在阴影中,喃喃念着“年少失怙”四字,李桑榆酒意上头,被安平公主按着跪下谢恩。

      原来皇帝说他自有打算,是这么回事儿。

      京城里的人家都有耳报神,成串的内侍离开公主府,没多久的功夫,一家家的贺礼就随着烟花送上门。

      左金池早没了影,李桑榆还半醉着,仰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看京城四边天璀璨的烟花,和升起的孔明灯。

      “公主,将军府送来的贺礼!公主快瞧一眼!快快快!”

      “呸,将军府就将军府,他们齐家有什么好东西是咱们没有的?值得大惊小怪……”

      紧接着,安平公主倒抽了一口凉气。

      “桑榆,你过来,自己看。”

      李桑榆摇摇晃晃走到安平公主跟前,伸手掀开盖着贺礼的红布。

      “人已经走了,门房没留住人,说是……说是齐二公子亲自送来的……”

      红布下,赫然是十来匹锦缎。

      鹅黄、烟紫、杏花腮、寒烟翠,都是上好的锦缎,颜色一匹比一匹喜庆娇嫩,甚至有两匹绛红烁金、青绿烁金。

      红的耀眼,青得大胆。

      人群里,不知是谁小声叹:

      “这布料花色,是做喜服嫁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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