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玩家到战国》苦烫

58、鱼子荐君书

　　人，公孙鞅是头天上午抓的。板子，是下午打的。公孙鞅心想着晾他两日，让姓王的在那恶臭的牢狱里挨上些日子，再找王昌画押。大狱里把心智被磨烂了，嘴巴也就软烂了，事情自然好办了。
　　谁承想，没到三日，姓王的便不见了。
　　他雷霆暴怒，喝问小吏。小吏知道他的难搞，脾气比门槛后顶门的石头还硬，虚虚扶着桌子，哀求：“上面传下来的话，不敢不放。”
　　他不说还好，说了公孙鞅怒火更胜。
　　哪的上面？谁的上面？！难道还有谁在《法经》上面嘛？
　　小吏失声叫出来，连连哀嚎，为自己辩脱：“白相国家里的，带了人来，我们怎么敢不放啊。”
　　“你！”公孙鞅猛地一抬手，握着长袖的右手，伸出一截食指着小吏的额头。他愤怒的话语滚到舌尖又猛地顿住了。手在空中虚虚点了几下，戳不下去，又不愿意放下。他的脸部掠过一道神经质的抽搐，像是一道闪电，他被黑边领子包围的脖子上，都突起一条清晰的蓝色青筋。清晨带着雾气的光掠过大门，射下一条边界清晰的线，正巧落在他的脚边，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灰蓝色的阴影里，脸皮因为怒火涨得通红。
　　小吏跪在公孙鞅脚边，不住地磕头。
　　寂静中一种可怕的情绪在增长，它那么危险，又那么无力。
　　他想责怪，可责怪又有什么用？
　　何止是小吏一人，白圭两人不把《法经》当回事，整个魏国上下，早就不把《法经》，把《魏法》当回事了。
　　他们把法忘了，把李悝忘了，把魏国强大的关键全忘了。
　　走了李悝，来了公叔痤，魏国的法落灰了。
　　走了公叔痤，来了白圭，魏国的法腐烂了。
　　从为魏文侯，到魏武侯，再到现在的魏?，魏国的表面越来越光鲜，里子却烂透了。
　　怪一个小吏又如何？
　　若是上面人守法敬法爱法，下面的小吏是怎么也不敢违法的；若是上面的人便厌法轻法践法，下面的小吏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
　　公孙鞅的面色渐渐灰冷下来，短时间内就显得憔悴了许多，比过去难看了许多。
　　“罢了。”他放下手，金属音色低沉，“下去领十棍，此事便算了。”
　　小吏本以为今天怎么都要领了大罚，顿感死里逃生，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顶着红了一块的脑门，飞快地下去。
　　公孙鞅听说过，负责行刑的官吏有一种发财门路，多少钱可以抵一棍，实在不能不打，至少也可以打得青些。魏国的行刑人都练就了一手的好手上功夫，可以把人的屁股，打得红而不紫，肿而不痛。
　　因此，他平日能看着的时候，从不放松，就怕这群扶不起的烂泥背着他偷懒。可今日他着实没这个兴致，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干啥了什么，只觉得时间飞快，在低落的怔神中，就渡过了一天。
　　他不想回家，在大梁城半完工的城市里乱走。
　　鱼头打完怪，带着他的HelloKitty宝刀和战利品回了自己的宅子。
　　日头偏西，天地滑入一片火烧的红霞里，事物全都失去了自己的边界。鱼头疑心自己看错了，离近了仔细看清坐在自家门槛上那人僝僽的脸，才惊讶地叫出来：“商君？”
　　烧了壶热水，冲开炒熟的麦子。
　　焦黄的麦子在水中的漩涡里旋转，公孙鞅盯着杯子里渐黄的液体，一言不发。
　　鱼头觉得他活像一个抑郁青年，好在游戏和现实日夜颠倒，现在正是早高峰，没几个恣肆无忌的玩家会来打扰公孙鞅的悒郁。
　　好一阵，公孙鞅才慢慢说出来今天发生了什么。
　　知道公孙鞅为什么如此低落，鱼头觉得可乐。
　　姓王的那骗子，连玩家他们自己都不带恨的。游戏里的货币对玩家而言就是是一串数字，少了也就少了，反正五十、一百也不是很多，打几个怪就赚回来了。
　　游戏玩家是追逐着刺激和玩乐的生物，其他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毫无意义。
　　被NPC骗了确实恼火，但更多的还是惊奇，只要足够有趣，这个设计也不过是策划和玩家开得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重点不是这个！”公孙鞅的声音突然拔高，砰的一声，掷下杯子。陶器迸裂，热茶滚了公孙鞅一身。湿漉漉的麦子粘在他的手指上，男人的手掌快速红肿起来。
　　他好像完全察觉不到手上的痛，拳头砸上湿润的桌面。
　　鱼头吓了一跳，讷讷无言。
　　公孙鞅猛地站起来，卷着袖子的双手在身上交握，在屋子里团团走动。他觉得喉头里像是卡了一根羽毛，说不出，咽不下，胀酸难捱。他发怒地转过身，欲呵斥鱼头到底是准备做一个什么样的官？
　　到底是准备跟着白圭一干到底，媚上欺下，践踏魏法，还是为了魏国、为了法律搏一回，奋起一把！
　　可他看见鱼头坐在那里，嘴唇微微张开，眼珠溜到小小的眼睛边缘边缘，看着他，带着点无所适从和担忧的神色。他长得并不漂亮，还有些彪悍，观之不似好人，但一露出这样的表情，却又更显得关怀。
　　公孙鞅刹那间想起很多，想起他们喝酒的那天，想起苟富贵莫相忘，想起他的热泪和叹息，想起——他叹了口气，面色软和下来。
　　“鱼兄。”他跪坐回去，说：“我想离开魏国。”
　　“离开魏国？”鱼头很想说还不到时候，秦孝公还没继位呢。可他看见公孙鞅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本就黑的瞳仁更显得深暗了，瘦弱的烛火，反射了一点橙红色在他的眼睛里摇曳，仿佛一抹永不熄灭的烈焰。
　　他想起很多，想起他们喝酒的那天，想起苟富贵莫相忘，想起他十年的隐忍，想起公叔痤，想起——他忽然觉得那样说，是一种很不尊重人的事情，哪怕他面前的商鞅，只是一个游戏里的NPC。
　　他挠挠头，想了半天，最好只能问一句：“你要多少盘缠？”
　　公孙鞅轻轻笑了一下：“不用，鞅只要一卷《法经》和鱼兄的一封信足矣。”
　　“什么信？”
　　“迪姑娘曾言，鱼兄的师弟贾队长正在齐国为官，鞅欲往齐国，还请鱼兄待鞅引荐。”
　　“你要去齐国？”鱼头诧异至极，他想了想，又觉得其实不是那么离谱：“稷下学宫确实吸引人。你要是觉得官场讨厌了，去学校里待待也挺好的。”他叹了口气，“要不是考不上研，我真想一辈子也不出校园。”
　　公孙鞅摇头，“法经藏于书阁，如宝刀悬于高堂，可惜了。法家唯有在庙堂上，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齐侯既然能委任迪姑娘一个女子为使臣，可见他用人不拘一格。”
　　他高昂头颅道：“既然一女子可以，鞅自认不逊于她，自然更能入得齐侯眼。魏国……鞅已经不抱期望，齐国，鞅愿意一试。”
　　“好吧。”
　　尽管觉得完全没必要，但鱼头还是给公孙鞅写了推荐书。
　　他写得很开心——他居然在给商鞅写推荐书！没有古人爱惜笔墨的习惯，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卷起来交给公孙鞅的竹简，居然有足足有一个成年男子拳头那么宽。
　　鱼头拍着胸脯给他打包票，这要他把这卷推荐书交给贾队长，再报上自己的名字（“切记要记得报商鞅！”），贾队长指定把他当个宝贝一样献给齐侯。
　　公孙鞅忍住了，没纠正他的语病，临走了离开大梁，在车马上好奇地打开柱间，想要看看鱼头到底写了什么居然能写这么多。
　　一打开，一副丑到突破公孙鞅平生所见之极致的字就映入了他的眼帘。
　　公孙鞅：……
　　知道鱼兄没文化，但没文化到这种地步……
　　公孙鞅连瞳孔都震惊地晃动。
　　他深呼吸一口气，安抚自己：也许只是字丑点呢，没事没事，文才好就行。
　　他定睛一看。文采——先别提文采了，鱼头的字要么缺胳膊断腿的字，要么奇形怪状不知道从哪来的字，公孙鞅完全不认得。他拧着眉，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连蒙带猜地勉强读懂了鱼头的信。也多亏鱼头的话通篇白话得比战国民歌都还白话，用字遣词根本就是口语，没有一点书面语的东西，一点阅读难度都没用，还贴心地用标点符号标记了停顿，简直比三岁小孩的启蒙读物都要简单。
　　公孙鞅面无表情地合上了这片写满没有文化彩虹屁的竹简，心想，他还是别给齐国的官看这封信了。
　　看着路旁翻着縠纹的大河，公孙鞅握住竹简的手瘙痒难耐，犹豫了半天，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这卷能把读书人活活气死的竹简扔进河里毁尸灭迹。
　　算了，好歹也是鱼兄辛苦写的……
　　他还是替鱼兄收着吧。
　　此时的商鞅当然想不到，被他带进墓里的这卷《鱼子荐君书》，到底会给千年后的历史学术界造成怎样的学术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