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慕子楚

75、第 75 章

　　这一觉大概是方雨这辈子睡得最长的一晚。第二天睡起来看看床边的表，已经是中午了。方雨起床，收拾了一下，披上一件厚厚的毛衣外套，走下楼去给自己弄点东西吃。忽然间门铃叮玲作响。
　　她回国以后没有跟朋友联系，更何况知道她住在这里的人应该不多。她疑惑了半晌，慢慢地走到门边。打开门，外面阳光有点耀眼，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好不容易才看清楚外面站着的年轻的陌生男子。
　　“方小姐？”
　　“我是。”
　　“方小姐请跟我来。”
　　那人一边说，一边伸手邀请。她随着他的动作望去，路边俨然停着一辆漆黑的轿车，油亮的Mercedes-Benz在无人的路边格外显眼。
　　“嗯……请问你是谁？我这是要去哪里？”
　　那人显然以为方雨早应该在等待他的来临，没有作介绍。现在听了她的话稍微一愣，问道：“方小姐没有接到顾先生的电话？”
　　方雨连呼吸都要停止了，摇摇头。
　　那人这才介绍自己：“敝姓刘，是顾总的助理。不知道方小姐记不记得，顾总三叔在动手术的时候，我们在医院里见过一面。”他顿了一下，又说：“顾总吩咐我来接你。他在等你。”

　　去见顾江城的一路上，外面都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方雨坐在车子里，望向车窗外面，突然想起来她第一次从美国回来去颐信面试的时候便是这样蒙蒙胧胧的阴沥，整个世界都是寥落的。那天她自童年时代第一次见到了阮凝儿，然后又遇见了顾江城。冥冥中时间如同周转的流水，一转眼仿佛半生都过去了，她又好像回到了原点。
　　她以为他会带她去机场，发觉车子疾驶，却并不是去机场的路。
　　助理察觉到她的疑问，说道：“顾总已经回国了。”
　　方雨愕然，“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晨下的飞机。”年轻的助理脸色略为疲劳，“顾总接到您的短信之后，当下就从瑞士飞回来了。”
　　方雨听了以后，心里不知道是怎样的滋味，只能喃喃道，“那真是劳苦你了。”
　　“不用。都是我该做的。顾总才真的是辛苦。”
　　方雨想问他顾江城的病情如何，话到了喉咙里，却又有些胆怯，再而也觉得对方或许不能透露。反倒是助理早已经察觉，便揭开话题。
　　“顾总两个月前在瑞士动过开颅手术。化疗刚刚开始第二轮。” 助理叹息，“顾总并不在我跟前提起这些事情。所有的决定都是他与医生直接交待。我虽然在他身边，知道的也不多。他这两个月身边没有亲人，也不与外人打交道。除了治疗休息，只会顾一顾工作上的事情。”
　　“嗯。”方雨点点头，不敢抬头，怕眼泪会掉出来，“谢谢这一阵子来你给发的短信。”
　　“不用。顾总不让我多说，所以信息也总是很短。” 助理赶紧说，“但是我知道顾总很担心方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只是说多了又怕让你更加担忧。方小姐去了英国，顾总也是知道的。”
　　方雨苦笑。
　　车子从高速公路上下来，沿转驶进幽静的郊区。初春水气朦胧，街边梧桐树嫩绿色的树叶也浸了雨一般在光线里钎脉分明。橘红色砖墙的欧式建筑在轮廓逐渐浮现，仿佛是老电影里安然肃静的一幕。车子却没有停在董氏医院的前门，绕过了建筑物，停在后面无人问津的小道。董氏医院方雨是来过的，却一直不知道在主医院后面连接着一座这样清静的别墅。想来这一切大概是当初给顾江晖长期复健置办的，只可惜他很快就去世了。
　　方雨下车，进门以后助理指了指楼梯，她便上楼去。深棕色的木色地板，走上去咚咚地听见脚步的回音。方雨走上二楼，入目便是舒适的白色沙发，随意搭着水蓝色的羊毛披肩。大片驼色的地毯，木质雕花的茶几上放着几沓文件书籍，旁边的水晶花瓶内零落着几支新绽的迎春花。安静而舒适的居所，好似一幅温馨的铅笔画，却见走廊的墙角边突兀地竖立着几个旅行箱。外面一直下雨，来人匆匆忙忙来不及收拾，水迹在地板上积成一面小小的镜子。
　　那是顾江城的行李吧！从瑞士飞过来就要十个小时，想来他也不过是刚刚到而已。她觉得眼睛有点湿润，转身去看助理，他却没有跟自己上来。
　　二楼连接着硕大的悬挑式阳台，以巨大的落地玻璃与外隔离，能够看到后山上墨翠如涌的山色。密密的雨帘从天而降，在玻璃窗外面滑下，仿佛无数的银丝宛转融合在一起，水光当中再也分不清楚你我。开了一扇窗，乳白色的垂地窗帘在空中飘荡，水气清寒。她走上前去，从层层的白色里看着顾将城的背影。
　　他瘦了，头发很短很短，整个人单薄得似乎只有衣物撑在那里。迷离的雨光里，只有他笔直的影子肃穆地等待着，寂静地融入沙沙的雨声里去。
　　她走上前去，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感觉着他沉稳的心跳。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瞬间被他的衣物吸了去。幸好，她庆幸，不想让顾江城看到自己难过。
　　顾江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眸低垂，转过身来。一样的脸庞，一样的双眸，高傲的双鬓，灰暗而憔悴的容颜。他站在她跟前，黑色的毛衣，黑色的长裤，一如以往一样地寡默，只有看着她眼神仿佛是隔离了一生一世，然后重重地揽她入怀。
　　“对不起。总是让你迁就我。”方雨在他胸膛里眼泪肆流，“我不是不懂你想要离开的理由。可是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江城，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尤其是现在。你的将来便是我们还未出生的孩子的将来。所以今后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但是我需要你更多的时间，他们需要你更多的时间。不管你的病情如何，将来有多少时间，几十年，几年，几个月，还是几天，你都要留在我身边。”
　　方雨说得很快，抽咽着几乎喘不过气来。说完了，顾江城却只是无声地抱着她。
　　她仰起头来望着他，伸手摸上他消瘦的脸庞。他的呼吸紊乱而轻浅，眉宇之间带着病倦的憔悴之色，水墨一样的眸子低郁而专注地望着她。她以为他会悲伤，或者彷徨，又或者是烦困。她的话，完全没有留给他选择的机会。她腹中的孩子突然间成了他无法逃离的现实。哪怕在这个时候，她也是自私的。
　　他却只是看着她，点点头说道：“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只是嗓音有一瞬间的沙哑。他的脸庞平静得像覆盖着阳光的雪原，唇角带着一丝略显疲倦的微笑。外面雨下得大了，雨光白晃晃地闪烁，她分辨不清他眼底的光泽是泪水还是雨气。
　　方雨突然想起那次新年的午夜，漫天的光华璀璨。她在万千人群中如同迷路的孩童一样地不知所措，他也是如此认真地看着她，默默地为她撑出一片天地。原来，这漫长的人生，却早在那一刻便注定。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