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慕子楚

73、第 73 章

　　大雪纷飞，路灯被风雪封得密实，只成白糊糊的一团。她看不清楚路标，只能按照记忆里的印象去找紫荆路。幸好城市变化许多，而明阳山上这一片静谧却还似多年前，街道规划也没有太过改变。当她终于站在在顾家老宅跟前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昏黄的路灯下只见大雪白皑皑地铺满了整条街道。眼前还是记忆中那栋漂亮的欧式别墅，红砖红瓦，坐落在成排的雪松之后。风小了一些，满天却依旧雪花盘旋，簌簌地、不断地落下，白桦树枝丫上的积雪沉得就要塌落。她顺着石砌的台阶一直望上去，白色窗棱里黑洞洞的没有光芒，只有门前的木头方柱上挂着那盏熟悉的铜灯，在呼啸的风雪里孤零零地摆动.......
　　难道他不在这里么？
　　方雨站在别墅前几乎绝望。
　　然而，只是很微弱的光芒在窗户的一角闪过，快得像是流星划过。
　　方雨的呼吸瞬间急促，脚步压着雪走到门前，身后留下一连串迟疑的脚印。她这样唐突而来，根本没有钥匙，定了定神，尝试地推门。门没有锁，就这样“咔”的一声打开了。
　　房子到底还是老了，木门沉重，推开的时候门轴紧涩不动，“吱嘎”地传出尖锐的声音。房子里空荡荡的，空气寒冷而静止，呼出的空气骤然变成白色，方雨站在门口望进去，再熟悉无比的房间，左边通向二楼的楼梯消失在黑暗里，眼前红色的实木地板被在窗外的雪光映出一层薄薄的灰尘，仅存的几件家具也都被白布盖着，似乎许久没有人来惊扰过尘封在这里的历史。
　　“嚓”的一声，一朵小小的火花随着火柴的划动而点燃，只是几秒钟烟草味便若有若无地飘来......
　　方雨屏息，眼泪涌上来，她却不敢抽咽，也不敢发出声音。
　　黑暗之中，顾江城站在窗前，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甚至都看不清楚轮廓，只有手中那微弱的红光在细白的烟身尽头虚弱地燃烧，光芒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形成温暖、虚幻一样的影子。
　　方雨走上前几步，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着回音，他却也没有回头，似乎早就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来。十多年的纠葛，从他们两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到了现在的尽头，依旧是在这静默的窗前。
　　“良性，还是恶性？医生有没有说？”方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问得直接，声音几乎是在悄声呢喃，又夹杂了一丝颤抖的恐惧。
　　顾江城这才微微垂首，目光深沉，唇边却略略地弯起一抹苦笑。
　　“不知道。”
　　“没有去看医生么？” 方雨愣了一下，立刻便急切地追问：“为什么不去看医生？或许是良性.......”
　　“大伯十年前是因为癌症所以及早退休，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也得过。三叔你是知道的，一直都有脑癌。这是顾家人多少年来都知道的命运。”
　　顾江城凝视着她半晌，然后转移开视线。一手夹着烟按在窗台上，另一手颓倦地微垂，修长的身体倚在墙壁上，静静地仰首。狭长的眼眸在黑暗的雪夜里几乎没有光泽，冷静得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这样看来，命运反倒是公平的吧！”
　　方雨一愣。以顾家这样显赫的家世，伸手而来的富贵权势，却总是有如此多的悲剧，白发人送黑发人......
　　难道这便是所谓命运的公平？
　　她只觉得心里恐惧，整个人都在发抖。
　　“什么命运！”方雨低低地反嗤，“如果是命运，那也不公平。你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
　　“呵呵！”顾江城竟然笑了， “方雨，我并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的另外一面而已。这世上太多的事，我没有选择善良的权利。其实你也知道的，不是吗？你不是一直问我阮凝儿去哪里了？你还想知道吗……”
　　“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方雨仿佛不敢再听下去，连忙低叱着转移话题。她再走上前一步，殷切地望着他，像是在劝着一个懵懂的孩子一样地说： “江城，就当是为了父母，为了你大哥！去看看医生好不好？至少要让家里人知道你的病情……”
　　“不要提大哥。”他持烟的手微微一抖，燃烧了半截的烟灰颓然落下，带了火星消失在黑暗里，“方雨，你以为那些道理我都不明白么？大哥去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的绝望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么？他们年纪老了，这一次，他们第二个儿子…….他们承受不住。”
　　那么悲伤的历史，顾江城的声音却平淡得好似只是在陈述一份事实。缓慢地将烟身递到唇边，再轻轻地吐出烟气，节奏再自然不过。他笔直地看着她，眼眸中尖锐而疏冷，唇边却噙着笑容。
　　“方雨，你那一份对于完美结局的执着呵，天真地让人无可奈何！他们早一点知道，晚一点知道，我能活三个月，或者是三年，最后的结果对于他们都是一样的痛苦。至于大哥……他早就去了，提起他来已经没有意义。”
　　烟味有点呛人，又也许是他的话带着冷漠的尖锐。她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只能苦笑。
　　“我不跟任何人联系，只是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不是打算自暴自弃。不值得你担心。你来了，看到了我，满足了么？如果满足了，就走吧。你这样来，反而让我……”他顿了一下，似乎艰难地寻找合适的字眼，“方雨，回去跟李定衍解释清楚，以后过着平静的日子。就当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
　　静静的雪夜，雪花掉落在窗棱上簌簌地响着，回应着窗前两人紊乱清浅的呼吸。方雨心里近乎要嘲笑自己，这段对话这样熟悉，几个月前她还这样对他说过，这个时候反倒成了讽刺。
　　“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他扔掉手里燃得半尽的烟头，点了点头。
　　“江城？”方雨问，“你在害怕什么？”
　　她淡淡的几个字，仿佛锐利的刀锋切开静夜中他最为急切想要掩埋的事实。顾江城蓦然震动，唇角微抿，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方雨的眼泪哗地掉了下来。她想自己认识顾江城这麽多年，见过他的淡静，见过他的温柔，见过他的愤怒与悲伤，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地怯懦。
　　她几步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拥住他，顾江城蓦不及防地被她攫住。他背靠着墙，想要握住她的手将她推开，可是她发疯一样不肯放手，他怕伤着她，一时之间竟然被她牢牢地扣住。
　　暗夜里，只有窗外雪光粼粼。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却能感到她满脸的眼泪肆虐，那么快就打湿了自己的衬衫。她贴着他那样地紧，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在他胸膛上抽咽着的呼吸。
　　顾江城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她抽了去，无奈地垂手，任她抱着他的腰间，嘶哑低喃：“方雨，别这样……”
　　她在他怀里哭问：“那我呢？你让我怎么回去平静的生活？这一辈子，你让我怎么忘记你？你连一点希望都不肯给我么? ！”
　　顾江城整个人脸色都是苍白的，痛苦攫住了他的躯体，他无力抵抗，也无力回答。方雨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偏过脸去缄默着。她从来没有见过顾江城流泪，哪怕他们分手的时候 她伤他那么深，他却从来没有流泪。所以当他的泪水掉落在她的嘴唇上的那一刻，她恍惚地愣了一下，茫然地伸手去触摸他的脸庞。
　　他颓然退缩，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她却不肯。
　　她踮起脚尖，双手捧住顾江城的脸颊吻住了他。颤抖的吻，如同轻盈的羽毛抚过他的下颌，吻着他颤抖的嘴唇，高挺的鼻翼，落在他紧闭而湿润的眼睫上。他几如困兽地想要推开她，鼻息都是紊乱而急促的，却不知道是与她挣扎还是与不肯与自己妥协。方雨奋不顾身的吻，起先只是莽撞地试探，想要逼他退步，却掀起了岁月之中多少不甘与痴望，仿佛是愈加纠缠的水流，转眼便成了巨大而深沉的漩涡，将他一把拉扯了下去。
　　她细瘦的身体在他的怀里颤抖，也不知道是哭泣得厉害，还是屋子里太冷。顾江城本来要推开她的双手，怎样也只是徒然，只能合了她的意地搂住她。他跪倒在她身边，从沙发上揭开一席白布将他们两人的世界包裹起来。方雨抬起头来，看不清楚他的脸，只是在白布落下的瞬间看见他的眼眸，仿佛这一辈子最后看她的样子。她想抚摸上去，他却沉下头颅，吻住了她的脖颈，她只能搂住他的躯体。他的手顺着她的腰身，摩挲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转衍擎住她的脖颈，指尖发丝缕缕地掉落，在夜色里仿佛是绚丽的黑色瀑布。她仰起头来，殷红的唇沾了泪水，似乎还想说什么。他却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一手提起她的腰身，深深地回吻了上去，唇齿相斯磨，甚至都不肯给她喘息的机会，只觉得只要还能将她嵌在怀里一刻，一切便依旧是美好如初。
　　方雨一直在哭，直到太累了在他怀里睡着。或许一直以来顾母与凝儿说的都是对的，她真的从来不会为他着想。明明他只是想一个人没有牵挂地去面对未来，她却非要纠缠，逼他妥协，让他不能安心离去。
　　这样，也好。
　　哪怕能留他一个时刻，半个时刻，也是好的。

　　第二天早晨，雪已经停了。二楼的卧室里宁静而温暖，能够听见壁炉里生着火，噼叭作响。窗外白晃晃的雪光照了进来，让方雨恍然不知身在何处。顾江城已经离开了，虽然他身上的温暖依旧缠绕，她却立刻就明白他很早就离开了。
　　她静静地坐了很久，慢慢地下床来走到窗口。窗外一片雪白，屋檐下挂了的铃铛稍微被风吹动，立刻便有银色的雪尘飘落下来，好是美丽。平整的雪地上压了两条长长的车轮印，从楼下一直消失在远方，然后再就看不见了。
　　他总是那么骄傲，却连告别都不敢跟她说。
　　方雨突然间就捂住嘴唇，眼泪霍然飘落。
　　床边的桌灯下压了一张纸条，简简单单的写着“珍重”两个字。她把纸条翻过来，后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方雨一时想不起来前面的几位数字是哪个国家的号码，不过这不要紧，她哽咽地笑。他毕竟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让自己完全没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