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慕子楚

70、第 70 章

　　辞职第二天，李定衍打来电话。
　　方雨并没有接，觉得再多说什么也只是枉然。等到电话的铃声终于结束了，方雨看着屏幕上李定衍的名字，心中便泛起了感触。这么多年过去了，到了最后她却还是浪费了他的时间。
　　一个星期以后，她接到了一封邮件。她好长时间忘记从楼下拿信，信箱里攒了一堆，晚上被邻居亲自送了上来。
　　她在门边谢过邻居，关了门。
　　这几天她正在家里整理东西，地摊上堆了零零碎碎的东西。她一边踉跄往客厅里走，一边大略地翻阅。电脑“叮”的一声，方雨走上前，看到是来了邮件，竟是Christina 与Patrick 在英国庆祝新年的Video。方雨莞尔微笑，打开播放器。
　　伦敦寒冷的新年夜，泰晤士河岸两边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夜空下整座城市都被旋舞灿烂的烟花点亮，如同白昼。录像背景里是噪杂的摇滚乐，然后便是Christina满脸的笑容对着摇晃的镜头招手。
　　“方雨呀，新年看不见你好想念哦！听老板说你还要在中国待一阵子哦？什么时候回来？对了，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那红头发的女子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在镜头前一个劲地晃着左手。
　　“发现了没有？还没有发现？”
　　方雨定睛一看，满眼的烟花闪烁，却还是不及她手指上那颗圆形的钻石明亮。
　　Patrick总算是跟Christina求婚了。
　　方雨抿着嘴唇，微笑起来。平日里Patrick整日跟Christina斗嘴，像是小孩子一样打得不可开交，谁知道私下里却是情投意合。也难怪她这样开心，这小妮子不用整天唉声叹气说她嫁不出去了。
　　“我们婚礼定在情人节！来英国参加我的婚礼吧！我还缺个伴娘呢！这次可一定不能放我鸽子......”
　　录相的背景里还在放着摇滚乐，英国的新年庆典一项都是活力四射。方雨笑着暂时按下遥控，稍微安静了些，低下头继续阅读剩下的信件。除了几封广告，便只剩下一叠厚厚的文件，包裹得很结实，信件上还写了大大的“加急”两个字。方雨不知道是谁给她寄了东西，狐疑地撕开了看，里面厚厚的一沓文件立时哗啦地撒了一地。她低下头去捡，站起来读了几个字，然后便愕然地愣住。
　　长达五十多页的法律文件，繁复错杂的条例说明，竟是有关于淮南路那块地皮的所有证件以及产权转让书。
　　方雨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文件。
　　经过B&G与颐信几个月的官司，这份文件的价值恐怕难以估计，她不明白这样重要的东西怎么会送到她这里来！
　　忽然间，她便意识到了什么，慌忙之间一张一张地快速浏览而过，试图从凌乱的文件中找到任何解释。
　　厚重而笔挺的文件首页，白纸黑字，清晰如刀刻。最为简练的语言，清清楚楚地说明地产权从常辉公司转入颐信名下，公证人的名章鲜红刺眼，然后便是顾江城的签名。
　　短短的几行字，方雨一便一便地重复阅读。
　　她觉得不能呼吸，手都在颤抖，他的签名在文件尾，黑色的墨迹极深，几乎像是打印上去的。她抚摸上去，指腹轻触笔迹，便能感觉到钢笔尖在纸面上重重的凹痕，逆锋修长，转折处深重而锐利，几乎要划破了纸面。其实她记忆里他的笔迹从不是这样凌乱。他家教极严，钢笔字写起来总是藏锋沉稳，均匀自如，决不会如此仓促，到了笔末却又疲倦延迟。
　　方雨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在地毯上发呆。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顾江城一直没有接她的电话。她给他的秘书留言，也从来没有接到回音。哪怕以前她跟他再怎样吵架，再怎样脾气倔犟，他却从来没有如此坚决冷然地切断与她所有的联系，无声无息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方雨翻过信件来，看着邮寄的日期，竟是昨天才寄出来，今天便被快递送到了。方雨深深地呼吸，顾不得面子，找到顾江晞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只听电话那边江晞的声音，“方雨？”
　　方雨在这边愣了一下，他的声音与顾江城的那么像，她几乎要分辨不出来了。
　　“江晞，你好吗？”
　　“很好。你呢？工作还忙么？”
　　“还好。”方雨顿了顿，决定不把自己辞职的事情说出去。
　　“有事情？” 不等她回答，顾江晞在那边也淡淡地叹道：“我知道你在找二哥。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处。这是实话。新年那夜，我送他去医院，第二天之后他就不告而别，一直没有回家里来，只以电话联系。公司里乱成一套，父母也都快要急疯了。二哥是个深思熟虑的人，不会故意让家人担心，一定是到了迫不得已的境地…….”
　　迫不得已……
　　方雨苦笑，心思繁杂，道别了以后便轻轻地挂了电话。
　　客厅没有开顶灯，只有墙角的壁灯在墙壁上晕开水渍一般的光芒。窗外夜色寒冷，路灯朦胧如淡纱笼罩，街道上似乎下了毛毛雨，青色石砖上反射着残凉阴漉的光泽，细小的涟漪几乎不可见，却仿佛听到了沙沙的细碎雨声。凤阳路是老市区了，很多建筑依旧是庄重的欧式风格，错落的圆拱石柱如同斑驳的巨大黑影，伫立在雨气里格外沉凝无声。
　　她突然间又拿起电话，手指尖直觉一样地拨打了一串号码，拨打到中间却又犹豫地停顿。这么多年过去了，明阳山上的那栋房子应该已经买掉了。不然他家里人也不会忘记去尝试寻找。她这样贸贸然地打电话过去，其实有点神经质……
　　顾虑只是半秒钟的时间，她已经没有了退步的余地。飞快地便拨打了号码，她不知道会不会打通，即便是打通了，也没有去想要与他说什么。感谢，道歉，又或是询问，都无所谓。电话一声一声的嘟响，平板而有规律，她麻木地在心底数着响声，那样久，久到她确定那边一定没有人，咔的一声，电话便被接起来了。
　　“喂？” 顾江城的声音似乎有些迷惘，夹杂了几许惊讶，大概没有料到还会有人拨打这个号码，尤其是在几近深夜的时候。
　　一时间，方雨不敢相信，所以屏息沉默，不敢说话。
　　而那边也突然间沉默了下去。他那么聪明的人，只是几秒钟便认知到了自己的错误。
　　市区里下起细雨，明阳山上便一定是寒雨肃冷，在她这边都能听到风雨急落、敲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她紧紧地抓着电话，静静地听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雨声里几乎听闻不出，然后便叹了出来......
　　“别挂电话！”方雨绝望地喊道。
　　顾江城在那边的动作僵住。
　　“我接到你的信了。那份地产转让书。”那边依旧没有回答，她便轻轻地继续说下去，“这么大一笔财产，我不能拿。”
　　“就当是给颐信的吧！顾氏毕竟还是颐信的大股东，倘若有一天收购成功，顾氏总是会受益。”
　　撒谎！
　　方雨嘴唇都要咬出血来，这样的借口，两个人都知道是多么地拙劣。
　　“我从B&G辞职了。”
　　顾江城沉默着，半晌，“你不需要这样做，明天我会跟颐信的人谈。”
　　他总是这样敏锐！只是这个时候，完全错过了重点，方雨苦笑。
　　“江城，我想见你.......”
　　“不要来！你来，我就走。”他几乎冷酷地拒绝了她，“我不想见你。”
　　方雨的心徒然一空，仿佛从高空坠落，恐惧与绝望一并涌上心头。她从小就倔强好胜，这么多年来从来不肯求人，如果是其他的时候，哪怕是再痛苦难过也早已经掉头离去。只是现在，她竟然愣愣地站在原地，声音都是颤抖。
　　“我跟李定衍的定婚取消了。”
　　其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能够期待他怎样的反应。她急急匆匆地说出来了，才去想他的回应。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微弱而沉重的呼吸，好似午夜的海潮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在雨声中浸满了沙哑。
　　“如果是因为订婚那天晚上我的出现，我可以去跟李定衍解释......”
　　“江城……”
　　“我会告诉他，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还在继续，方雨却没有在听，闭上眼睛，眼泪便一滴一滴地掉落。
　　“江城，不要再说了。”
　　他嘎然而止，万念俱灰的沉默。
　　电视里还在播放着Christina的录像，午夜快要到了，许多人在泰晤士河岸边唱着苏格兰风格的Auld Lang Syne，歌声夹杂了录像的嘈杂轻轻地传来。她静静地站在窗边，没有出声，他也沉默了下去。
　　其实，他不需要这样婉转。谁都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方雨望着窗外，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最终弯出一抹苦笑。
　　“江城，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做决策的人。以前有很多事情，我总是瞻前顾后地不敢决断。也许是本来性格便是如此，也许童年时候对父亲的恐惧记刻太深，不管我怎样伪装，在内心深处总是隐藏着怯懦的本质。我以为这样走的一路都是对的，可是到头来却是空，我所堆积的一切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你以前对我说，我最大的优点便是尝试让所有的人都开心，哪怕违背了我自己的心意也要让结局完美无缺。我总觉得只要撑下去，伤口总会愈合，一切都会平静。”
　　她顿了顿，最终又说：“江城，我拒绝了李定衍，是因为我爱的人是你。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或许一切都太晚，只是徒劳。如果你真的不想见我，我也明白…….”
　　她动了动嘴唇，最终无法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方雨......”
　　他只是叫她的名字，短短的两个字，仿佛梦呓。
　　客厅里很暗，电视屏幕上的色彩绚烂，墙壁上也映了五彩斑斓的颜色。被称为伦敦之眼的巨大摩天轮高耸于泰晤士河岸，在夜空里闪烁着幽蓝色的光泽，突然间，天际无数金银火化骤然绽放，一瞬间姹紫嫣红，火焰灼灼坠落入浩瀚的河水里。
　　耳边一切都是安静的，他的呼吸很急，紊乱沉重，只听他握着电话的手掌紧紧地收缩。她几乎肯定他一定是有话想跟她说的。可是，下一刻，他却挂了电话，只剩下“嘟嘟”的余音。
　　她垂下眸子，静静地扣上电话。
　　夜雨淅沥，冷凉地流淌，只听耳边歌声依旧，他却已经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