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慕子楚

10、第 10 章

　　午夜的街道宽敞而无声，银色的车子划破连绵的灯光，像是带着方雨在真空一般的安静中滑翔。顾江城一向不多话，然而此刻的寡默却让方雨察觉出一分微妙的对峙情绪。车子下了高速公路，在市区的街道上拐过，到达方雨家前面的两条街却不得不停下来。不知道是谁家半夜还在设宴，好几辆车子挤得没有地方停，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横在街道上。
　　方雨赶紧说：“走路再过两条街就到了，我自己下车好了。”
　　他看了看远处，和她一起下车，说：“太晚了，我送你。”
　　“那你车子呢？”
　　他瞥了她一眼，“不会丢。”
　　方雨住的凤阳路在刚解放时是全市最为繁茂的地带。后来几十年，城市越发扩张，商业区迁离到了东边的新区域，凤阳路也逐渐安静下来。虽是如此，却依稀可见旧时的繁华。欧式风格的建筑，街道边笔直的法国梧桐，连地面都是被天然石头砌成的，一条条细瘦的石砖横竖交叉，缝隙中生长着苍苔一样的植物，在昏暗朦胧的街灯下闪烁着粼粼的幽绿色光泽。
　　两人走在昏暗的街灯下，投射在青砖上长长的，狭窄的影子。方雨童心忽起，蓦地想起小时候喜欢踩影子的游戏。瞥了一眼顾江城，见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她前面，修长的影子因灯光角度的变化而缓慢转移，刚好从她跟前划过。她微微一笑，不加多想就踩了上去，谁想到脚下的高跟鞋刚好踏在凹鼓不平的石砖上，“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脆。
　　顾江城转过头来，她连忙装作无辜地回视他。他垂了垂眼睛回过身去，她却觉得他的唇角微微上扬了几分。
　　既然笑了，那就是冷战结束了吧？
　　方雨讨好地追上几步，“今天同学会上不怎么见你人呢！我刚才还以为你早回家了。”
　　“每年都聚，无所谓了。”
　　他是无所谓，却偏偏拉她去？方雨心里有点别扭。
　　“你呢？和同学多年不见，有何感想？”
　　“同学会这种东西，绝对是给小时候受欢迎，长大了也金光闪闪的人而设的。其实要真的想见同学，有很多其他的方式。”
　　“例如？”
　　“email啊，电话啊。何必跑到场面这么大的地方，每见一个人便要背书一样地重复一遍自己七八年来的‘光辉历史’。”
　　“那么说，你这么长时间都不跟任何人联系，是不是因为你不想见到任何人呢？”
　　他的这句话说得极为突然，音调冷淡而带了一抹尖锐。
　　方雨一怔，无话可说。这么多年，她的确没有跟任何人联系，却并不是说她不想见到他们。相反地，她曾经极度想念在国内的时光，与凝儿、燕子的友谊，当然，也有许多其他的人......
　　只是，有那么一丝莫名其妙的胆怯。而这一耽搁，七年便匆匆而过。
　　顾江城见她没有回答，轻慢地笑了笑，走过她身边。方雨在他身后沉默地跟着，到了公寓楼下面，顾江城道了别就要走。
　　看着他的背影，她突然说：“你太冷酷了。”
　　顾江城蓦地一僵，慢慢地回过身来，俯视着她低垂而姣好的面容。迷离而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发丝轻轻的漫下来，挡住她的眼睛，好像一片乌黑而漫流的水波，只露出小巧的下颌以及轻抿着的嘴唇，柔软的唇瓣却因她口齿习惯性的折磨而嫣红如血。那样的表情一如镌刻在记忆里的久远，是一种宛然坚强的脆弱。微风吹过，带着清香的发丝轻轻地扬起，缝隙中依稀能够看见额头上那道浅淡的疤痕。
　　他嘴角倏尔一紧，放在身边的手似乎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去触碰。
　　“你从小就是这样，总是以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看着别人。明明看透了他们的一切挣扎，却完全事不关己。那你为什么不能当作没有看到我呢？我不愿意回忆过去的原因，我被人孤立的尴尬，难道你不明白吗？你是从头到尾看下来的，却非要逼我说出来？人，之所以会忘记，是因为有些事情，有些人物不该再被记起。你这么聪明，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深夜的风中，两人如同两座雕像一样僵硬在原地。
　　刚才一连串的质问夺口而出，方雨说完了还在喘息。待冷静下来，又觉得刚才口气太冲。半晌，她打破沉默，试图挽回什么，“其实出国这些年，我也不是谁都不想见的...... ”
　　例如凝儿，例如燕子，甚至是尖声尖气的王秋萍。当然，还有他。
　　她捉摸着，不知道说出来会不会太过矫情，却只听他一声长叹。
　　“他对你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吗？”
　　他？方雨愕然，难道他以为自己说的人是刘锡？
　　再望进他的眼中，那种目光沉痛而无奈，一如多年前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父亲看她的样子。
　　带着消毒水的空气里，静得连根针掉落地面的声音都能听见。满满一病房的亲戚都围在她床边，母亲拉着她的手嘤嘤地抹眼泪。姑姑见她醒过来，一边哽咽，一边骂父亲说道：“你多狠心啊！要是打坏了，你让欣惠这辈子怎么活！更不要说她是你亲骨肉，做错了什么能让你狠心成这样？”
　　几个叔叔大姨也围上来，指责父亲的不是。父亲临床看了她一眼，难言地偏过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
　　正巧几个护士走过，对父亲吆喝：“哎哎，这里是医院，怎么还在抽烟呢？要抽到外面去...... ”
　　父亲脾气暴躁，平日里早就要顶回去，这次却默不作声，脚步沉重地走出病房。
　　方雨看着父亲萎靡不振的背影，还有满室人小心翼翼的眼光，眼泪就突兀地浮了上来，却又狠狠地被她自己逼回去。方雨自小与父亲不和，那一天却突然知道自己终究还是继承了他极端的骄傲。
　　她不是为了刘锡伤心，真的不是。她是为了自己的愚蠢而羞耻。
　　而她最不能忍受，不能忍受连顾江城也用那种眼光看着她！方雨的心呵，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攒着，酸涩、挣扎、甚至是愤怒，莫名的情绪在多年的压抑之下，瞬间无可抑制地冲出。
　　“你要我怎么说才能证明我根本不在乎刘锡？你们这些人好像都自以为是地觉得我有多么爱刘锡，又多么可悲地‘被他抛弃’。是因为你们同情心泛滥，还是因为这个可怜兮兮的方雨，完美地提供了茶余饭后的娱乐话题？”
　　顾江城依旧沉默。
　　方雨夺步上前，拉住他的领带猛地拽下来。她的动作突然，他完全没有防备地踉跄上前，唇齿碰撞的霎那能够听见他惊愕的喘息，下一刻她的唇瓣便贴上了他的冷薄的嘴唇。也许是她激烈而偏执的逼迫，也许是他心甘情愿地步步退让，鼻翼之间急促的呼吸夹杂了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是谁在无声地纠缠着谁，兵荒马乱的败落，却坚执着不肯放手。
　　浓墨一般的夜风里，有一丝水意的冷寒。方雨睁开眼睛，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顾江城。他垂着的眼睫如此修长，掩盖了沉暗而颤抖着的光泽，仿佛有什么难以形容的东西在涟漪荡漾的水面上旋转，最终缓慢地沉沦下去。迷离而恍惚的那一刻，她蓦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猛地推开他，她心跳如擂，呼吸依旧急促。
　　沉静的夜色里，方雨没有勇气再望进他的眼眸，甚至都不知道在两人惊愕的对视中该说些什么。半晌，落荒而逃地转身匆匆走进公寓底层，只留顾江城一人站在街边。
　　长夜未央，光影模糊的街头深处，有寻常人家窗户里斜射出来的灯光，落在地面上见方的温暖。转眼，便有细细的雨丝轻缓地飘落于眼睫。顾江城伸手轻轻地抚摸嘴唇，低垂眸光，指尖还见一抹浅浅的嫣红，而温度却早已随风而逝。

　　方雨走进公寓底层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按了几下电梯的按钮，也来不及等待就冲进楼梯，咚咚地跑上八层高的楼梯，直到心脏疼痛得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走进家门之前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午夜时分，母亲一定已经睡下了。小心翼翼地转动门锁，只听安静中“啪哒”的一声，她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门。满室的寂静黑暗静静地迎接着她的忐忑不安。
　　她站在玄关，疲惫地长吁了一口气。
　　走进卧室，把皮包放在床边，转过头便见母亲蒙松着睡眼推门进来。
　　“回来啦？怎么这么晚？”
　　“同学会。”方雨扯出一抹笑容，一边抱歉地说：“把你吵醒了是不是？”
　　“没事！你也早点睡吧！” 母亲打了个哈欠，走出门去，带上门之前又想起什么来似的：“江城打电话来问你工作的地方，是不是和你一起去的同学会？”
　　“嗯。”
　　“嗯，这也好。这么晚了，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回来。江城这孩子真是不错！噢，你顾伯父说了，过一阵子去看看房子。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房子？什么房子？”
　　方母笑了笑，“我们想，等到把手续办了总不好再和小辈一起住吧。他们家正好在明阳山上有几栋房子，所以去看看，选个地方住。”
　　“那这里呢？”
　　“当然是你住了！你也别跟妈客气。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一个人住。”方母点了点她的眉心，“怎么样？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
　　方雨转过头去，假装平静地回答。
　　等母亲离开了，她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走到窗前扯开窗帘一角望下去，暗光迷离的街边，街灯照耀下能够看见尘埃被雨丝打乱的飞扬，而他已经离开了，街道空空荡荡。
　　合起窗帘，方雨捂住脸颊背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在地毯上。
　　她吻了他！
　　她竟然吻了顾江城！
　　这个男人自始至终都与自己有着奇怪的缘分。尤其是现在这个复杂的局面......
　　方雨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年少的记忆已经不在黑暗中蛰伏。然而却依旧有些东西，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情绪，淡淡地存留在心中。
　　一如当初，她在他怀里流泪，窗外阳光明媚，一切尽是无声，只有他胸膛的起伏。
　　她以为，那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她又不是那么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