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晋江*尚邮春运征稿活动》》4048141

1、第1章

　　客户号：4048141
标题：许你一个家
正文：
过年为什么要回家？我也不知道。明明连家都没有了。家已经和过去一起成为过去了，带着我二十二年的人生。
虽然很久未见，然而我可以想见，此刻老屋大约在春光秋色里沉默着，在檐前屋后大蓬的青草绿了又枯的时光里，逐渐地萧索了。像一个被遗弃了的巢，孤零零地挂在枝头，凄风苦雨里，终有支离破碎的一天。在海阔天空里不亦乐乎的曾经的幼鸟们没有一只会想起它，因为这里曾经满溢了悲哀、绝望和挣扎，没有谁愿意回首，再把自己陷进那样不堪。只有老鸟，在幼鸟明亮宽敞的新巢里，在一个人人酣眠的冬夜里，会躺在被窝里静静地想起自己用嘴叼来的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每一束枯草。
十八岁之前的时光几乎是停滞的。农村暮秋午后薄薄的阳光，慵懒里带了点微寒；天井空地上铺着一片一片篾席，上面晒着谷子、玉米、黄豆；没有什么人声，站在家里平台上往田野里望去，不远处的山却有些旷远，山林里点缀了几个劳作的人。打完谷子的稻田里偶尔传来几声公鸡啼鸣，更显得空旷寂寞。
那时候总想这样死水般的生活赶紧结束。总想大步向前，把这一切，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生活，掺杂着鸡啼和耙谷声的生活，疲惫的农活和每晚七点之后一片黑暗、除了几声狗吠再没有半点声息的无趣生活，都甩在身后。前面是一片绚烂耀眼夺目的美好前途：衣香鬓影的大商场，干净繁忙的大马路，西餐厅、酒吧、地铁。
走快一点，再走快一点。远远地逃开，逃离这无奈的命运，悲哀的生活。
从指尖第一次接触城市肌肤时无以名状的激动，到逐渐沉沦、麻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发现，步子太大太快，转瞬，与自己的原点已是万水千山。像一只风筝，线一旦挣断，再回首，已不见来时的路。
那时厌烦日日相见的母亲，总觉得她像挣不开的大网、逃不出的巨掌。理所当然地认为，理所当然地厌恶。多年之后，有一天像从一场虚浮的长梦中醒来，再认真端详理所当然地认为无比熟悉、经年不变的那个人，惊恐地发现她早已如老朽的机器，锈迹斑驳，仿佛动一动就会掉下一块铁片、几枚螺丝。曾经因为在子女的世界里胸有成竹而理直气壮，如今已退缩到这逐渐广大的世界一角，怯懦不安。同样的爱，似乎因为发现自己的无力感，而变得卑微----虽然始终执着。曾经，我咆哮过去，那边会飞来一记眼刀，阴沉的呵斥。如今，只消语气稍重一点，就能听到那边的退缩嗫嚅，仿佛说了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都看着子女的眼色、听着子女的语气。曾经，她有些泼辣地说：“做人一定要做痛快，我绝对不要看别人脸色过日子。”我一向知道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也从未输给别人。我继续这样认为着，直到一个冬天的午后，我们一起从超市出来，我从发传单的女人身边大步走过，用现代人一贯冷漠的语调对递到眼前的传单说“不要”，她赶紧把刚刚顺势接过来的传单递还给那女人，第一次那女人避开了，她又递了两次，坚持把传单塞进对方手里，快走了几步赶上我。所有的动作，都在十几秒之内完成，我甚至来不及说点什么、做点什么。那一刻，眼中突然涌出热流来。
自十八岁离开家，我就像一只羽翼渐丰的幼鸟，展翅到天空森林中去寻找自己的位置。所以，旧巢的破裂，对我来说，只不过少了一个疲倦时可以回去歇脚的地方。虽然想起来会痛，却不致命，因为我知道自己有更广阔的天地。可是对于她，那个旧巢却是见证了她一生努力的地方，是她所有骄傲的基础。一旦巢破裂，她的整个世界都已崩溃。如今，她不过是一只小心翼翼轮流寄居在子女巢穴中的老鸟。虽然从未缺乏衣食，但是作为一个敏感而要强的寄居者，她的骄傲和自信荡然无存，她活得像只胆战心惊的兔子。
她的所有青春岁月，都全副武装，精神高度紧张地守着她的几只幼鸟。有一天，连她的幼鸟都拿脸颊温暖一团刚孵出的软绵绵的红肉，和自己的伴侣每天飞进飞出叼虫子喂这团肉、给它唱歌、拍它入睡。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了。
曾经她可以一个人撑起整个家，给几个子女遮风挡雨，从不曾向险恶的命运示弱。然而此刻，她却连要不要接传单这种小事，都要向女儿看齐，似乎生怕做了什么不合现代社会规范的傻事，给女儿带来难堪或者麻烦。我很想说，不要紧的，拿或不拿，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话在喉咙里滚了两滚，终究还是吞回去了。我不想把一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现在的小心胆怯甩在她脸上，羞辱她两遍。
我很想对你说，对不起。我的自私和轻狂，使我任性地走到遥远的地方，你无法追随的地方。我知道你一直遥望着我所在的方向，等待你最疼爱的小女儿回去看你一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约定的归期，坐在你身边，陪你从年的这头走到年的那头，让你在万家团圆的日子里、烟花照亮了整个天空的夜晚里，显得不那么孤单、凄凉。所以，无论路途多么遥远、曲折，我都会飞回来的。在心里默默地许你一个家，总有一天，我们都不再是无根的浮萍随风的沙尘，我们不再流浪、孤单。那个时候，我来为你遮风挡雨，作你新巢的顶，新家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