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呵呵 ...

  •   春生
      1
      即使经过很多年以后,春生依然没能忘记初见卓南时的情形。
      午后的阳光悠然地照射进来,一个高且瘦的青年单脚踏在椅子上,弯腰擦着皮鞋。因逆着光,他的身体似被镀上金边,而擦皮鞋这样稍显腌臜的动作经他做出,竟带了几分超然的艺术气息。春生站在门口看,忽然有种没来由的局促感,这感觉挠着他的心,哽住他的喉。
      青年发觉门口有人,放下脚直起腰站好,一双凤眼不着痕迹地自上而下打量春生。春生下意识地捏紧衣角。青年笑了,问:“你是这个宿舍的?”
      春生有刹那的恍惚,这样精致的面孔,这样雪白的衣领,都是他从来未曾见过的。
      青年略略扬头说:“你好,我跟你一样是新生,我叫卓南,卓越的卓,‘红豆生南国’的南。”
      春生的喉咙开始发痒,这阵痒直钻进他心里去以使他不得不咳起来。青年又笑,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春生说:“我的名字没有你的那么好听。”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出门前明明照着收音机练过普通话,可是在卓南面前,自己的乡音仿佛一块藏也藏不住的补丁。他吞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普通话更接近卓南的发音:“我叫赵春生。”
      2
      像村里的很多女人那样,娘生孩子的前一刻还在灶台前忙,爹请来全村唯一的产婆,可是娘难产,产婆吓得直哭,带着满手血,她叫春生爹去镇上卫生所找医生,爹慌张地拔腿就跑。
      整个过程里,爷爷都蹲在院子一隅抽着旱烟,慢悠悠地,就像品茶。第一胎是女儿,第二胎仍是女儿,他对第三胎亦不报太大希望,生得了就生,生不了也只能认命。
      爹带着医生到家的时候,矮小的土坯房里忽然传出响亮的哭声,产婆的声音发着抖又带着惊喜紧跟着传出来:“生了,生了生了,是个小子,大人也没事!”爹怔住,爷爷抽烟的动作蓦地就停了,站起来,不相信似地问:“是个小子?”
      产婆自门里探出身子来:“没错,是小子!大胖小子!”
      爹忽然咧开嘴,大声笑起来。
      产婆说:“快想个名儿吧!”
      “爹起,爹起。”爹看着爷爷说。
      爷爷再次蹲下,狠狠抽两口烟,用一种郑重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开春生的,就叫春生吧。”
      从此,他就叫春生。春生像地里的麦子那样藏了整个冬天,又伴着春风睁开眼看这世界。麦子收获一茬又一茬,它们的生命只有短暂的几个月,春生的生命却很长,麦子收一茬,他就升一个年级,升到现在,他终于考进大学。
      3
      卓南说:“你这名字挺有意思。”说罢,又拿卫生纸擦椅子。春生有些奇怪,凳子明明被踩过,可为什么一点泥一点灰都没有呢?
      卓南问:“你是山里来的吧?”
      “我,我们那里,我们那里没山。是平原。”春生答。
      “能考出来不容易吧。”卓南说。
      春生略略有些迟疑。
      他很想说说自己的难处,可是读书总归是难的吧,无论城里还是乡下。娘常说,春生也苦呢,学屋里一呆十几年,凉桌子热板凳的,不比种地舒坦。春生的同学里就有受不住读书的苦,扔了书本跑回家的,他们宁可在火辣辣的日头下割麦子,也不愿在教室多坐一天。课本与试卷摞起来是那么高,它们挡住少年看世界的眼,那种煎熬,是比任何体力劳动都要耗费心力的。还好,春生熬过来了,他终于迈过高考,见到另一片广袤的天空。
      春生告诉卓南,自己是全村第一个大学生,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爹问他考上的是哪所大学,他答,是萸城大学。爹问,萸城大学是在萸城吗?春生答,是呀,是在萸城,是最好的大学。爹大声笑起来,捏着春生的录取通知书在全村转个遍,他告诉村子里的每个人,自己的儿子,赵家的命根子,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春生跟在爹身后,看着爹挨家挨户骄傲地宣布,但是爹手里捏着的录取通知书,始终是捏倒了的。
      卓南听得笑起来。然后他问春生:“你怎么还不进门?”
      春生涨红了脸,他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仍站在门口。提起那只沾了一路风尘的包袱,他走进宿舍,却又觉得包袱放在哪里都不合适,这房间同卓南一样纤尘不染。老实讲,春生还从未住过如此敞亮、整洁的房间,他自出生起就住土坯房,小小的一扇窗,低矮的房梁,房子比爹的年岁还要大,里面的每样东西都是一点点添置又一年年不间断地用下去的,冬天为着保暖,连门都绝少打开,屋子里常年有种腐旧的气味。
      卓南说:“你先收拾,我出去转转,晚上带你去食堂小灶吃饭,我请客。”
      春生的双手有些紧张地握成一个拳头,他说:“不用不用,我来的时候爹给的钱足够了。”
      卓南以微笑安抚他:“别客气。”漂亮的白牙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它们好似有温度,让春生的脸,烧得愈加严重。
      晚上吃饭时,春生一直捧住饭碗吃米饭,卓南说:“吃菜呀。”春生嚼着米饭含糊不清地说:“这是我第二次吃米饭,上次吃还是二姐带回家的。白米饭够香了,不用吃菜。”卓南抿着嘴笑起来,他说:“春生,你真是太逗了。”说着,又去卖饭窗口多买两碗饭。春生盯着新买的饭不说话。卓南说:“吃呀,别客气。”春生抬起头看卓南,他想说,卓南,你真好,哪里都好。可是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春生是拙于口舌的人,他说不出自己的苦,也说不出自己的感激。娘教过他,少说话,多干活。在乡下,话多的人是要被瞧不起的。可是,卓南说了那么多的话,却从不让春生觉得不喜欢。
      4
      春生有两个姐姐。大姐漂亮又能干,嫁到隔壁村。二姐比大姐更漂亮,也像大姐那样舍得出力,她还同春生一起念过半年小学,然而家里终于还是供不起,二姐被迫退学,但她却从未忘记跟春生学认字,做完了活,也不像村里的其他姑娘那样串门闲聊,她看书、写字。村里好事的人笑她说,要做女秀才呢。二姐胆子大,真敢堵住笑她的人指着鼻子骂:非要像你们做睁眼瞎子才好吗?到十八那年,二姐已经能自己读报,还颇背得几首唐诗,她最喜欢的一首诗,叫做《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二姐说,真想去看看山和海到底是什么样的。
      春生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带二姐,带全家人去看山,去看海。可是他还没长大,二姐就嫁了人。
      二姐嫁人是为了春生。那年春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高中,如何解决未来三年的生活费与学费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爹数过手里的钱,一遍又一遍,数到那些票子变了形,还是一毛钱都没有多。他也动过不让春生再读下去的心思,可是九年都供了,余下这三年再不供总觉得不甘心。高中毕业考入大学,便脱离农门成为干部身份,假使考不进大学,一个高中毕业生也总能在镇上甚至县上找份好生计。更何况老师一直说,春生是块好苗子,考大学,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思量再三,爹做了决定,让二姐出嫁。
      二姐的人才是村里出名的,给她提亲的人早踏破赵家门槛,其中最阔绰的是镇上供销社的主任。一个农村姑娘即使人品再出众也只是个种地的,能嫁给吃国粮的人家当然是高攀,可是供销社主任的儿子,是个结巴。那个结巴对二姐几乎是一见钟情,每次同二姐讲话,他就结巴得愈发严重。爹知道,倘若他把二姐嫁给结巴,村里人铁定会骂他卖闺女,可是若不卖闺女,儿子就不能念书。人穷势必志短。爹一咬牙,把二姐嫁给了结巴。二姐没有闹,她笑着出了嫁。这地方的风俗,女儿出嫁一定是要哭的,不哭就是不惦念娘家的恩情。媒婆劝二姐:“妮儿,你快哭啊。”二姐含笑说:“我哭什么,出嫁是喜事。”可是两行泪却不受控制地滑下她的脸颊,她笑着把泪抹去,再滑下来,再抹去。
      春生躲在一旁,背过身去,偷偷地哭了。
      来萸城的路上,看着火车车厢内种种陌生的面孔,春生对于未来既有憧憬,又满含忐忑。可是他想到娘,想到二姐,想到自己全部的家人,就觉得充满力量。然而下了火车他又陷入迷茫,这样大的城市,他一个乡下人怎能轻松地找到方向?还好,不久后,他遇到卓南。
      5
      卓南为春生打开另一扇窗,他对他讲起萨特,讲起尼采,讲起霍金,讲起梵高,讲起弗洛伊德,讲起贝多芬,他说出那些名字时的表情和语气是那么地轻巧,仿佛他们就是他的邻居。春生近乎崇拜地迷恋着卓南的讲解,在课间,在放学后,在餐厅,在散步的湖畔,在熄灯前的宿舍。卓南让他开始懂得,书籍中除掉考试以外,还存有一个没有边际的世界。
      那实在是开放的年代,打开窗户接触到另一个全新世界的人并非只有春生自己。那是一个世纪将要结束的时刻,距离下个世纪又有十年多一点点的时间。那个将要结束的世纪的历史已经由激烈沉淀至平和,而这平和中又有着对于未来的期待,是蠢蠢欲动的平和。春生像那年代的许多人一样,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成长着。他花了很多时间在图书馆,并在那个无垠的世界中越走越深,卓南和课堂上老师的讲述都已经不能够满足他,当他坐在图书馆,闻到纸张和油墨的气味,会觉得安心,就像春天时闻到的自家地里青涩而微甜的小麦气味一样。
      卓南去图书馆的时间却并不多,因他拥有更光鲜的生活。他参加了许多课外活动,又擅长弹奏手风琴,这些事情加上出众的相貌,令他很快成为学校的著名人物。有时春生走在卓南身边,听到那些女孩的窃窃私语:“你看,那就是卓南”,会忍不住脸红,可偷偷看向卓南,他却仿佛没有听到,仍保持着沉静的表情,随那表情一起出现的,还有某种令春生不能形容的感觉与氛围。慢慢地,春生开始懂得,那是卓南的气质,这气质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优雅,而优雅,是自己一生都不能够学会的。倘若卓南是插在水晶花瓶里的一支鲜花,那么自己就是长在田地里的麦子,同泥土间连着剪也剪不断的脐带。
      春生去看卓南的演出,他在台下仰望灯光里的卓南。卓南表演的曲子叫做《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当他带着陶醉的神情演奏优美的旋律时,春生觉得自己仿佛真看得到缓缓流淌的小河,河水中荡漾着银色的月光。那确是一个迷人的夜晚。
      春生问卓南,为什么不表演《冬天里的一把火》、《龙的传人》。卓南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带些轻蔑地笑了,他说:“你不懂,那些流行歌曲根本不能叫做艺术,真正的艺术,都是旧的。有机会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知道吗,她演奏《爱之梦》时,真像能感知到李斯特的心跳一样。”春生不懂得李斯特与《爱之梦》,可是他喜欢卓南这诗一样的形容。
      6
      挑了个日子,卓南真带春生去见那个“可以感知到李斯特心跳的人”。卓南向春生这样介绍她:“这是周思霏,她父亲同我父亲是同事,我们还是邻居。”
      那着白裙、长发的美丽少女对春生伸出一只右手,礼貌地说:“你好。”
      周思霏说:“我跟小南从小认识,他和我亲弟弟没有两样。”
      卓南抗议:“你只比我大半岁。”
      周思霏伸手轻轻点一下卓南的鼻子:“那我也是你姐。”
      卓南微笑地抚着被周思霏点过的地方。春生的眼神缓慢轻柔地在卓南与周思霏脸孔上流连,他想,他们真像两件类似的艺术品。
      周思霏弹琴给他们听,她的手指在黑白键盘上翩跹,轻盈得留不下影子。春生觉得这双手似乎和卓南演奏手风琴时的手重合了,梦一样的美。他看得发了呆。
      弹过琴,周思霏又要春生讲乡下的事情来听。春生看向卓南,请示似的。卓南如往常那样微笑着说:“思霏让你讲,你就讲吧。就讲收小麦的事情吧。”春生的乡音还未褪净,带着这样的乡音,他的讲述简直如纪录电影般真实,周思霏十分入迷,并不时发问。她问春生:“那么热的天,你们不累吗?”
      “累。我娘还累晕过。”
      “你刚才说麦芒扎手,是真的吗?”
      “是真的,麦芒很硬,上面还有小刺,非常扎手。”
      周思霏眼眶红起来,她说:“以后我不浪费粮食了。”语气天真得同刚才弹琴的安琪儿全不像是一个人。
      事实是这样的,在土地面前,音乐、诗歌、绘画……所有的艺术,全部是苍白的、天真的,没有土地,它们便失掉了附丽。
      周思霏又说:“这样苦,你还能考上萸城大学。真不容易。”
      春生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不,不,我只会背书,只会考试。不像卓南,卓南什么都会。”他的语气像割罢了麦子的土地那样赤裸坦诚,绝不会让人产生半分怀疑。
      周思霏盯着春生的眼睛,直望进他眸子深处去,然后她说:“春生,你同样也很优秀。”她的语调温柔得水一样,轻轻流过春生的心。他很感动。他想,周思霏真好,她几乎同卓南一样好。
      卓南的手紧跟着附上春生的肩膀,笑着对周思霏说:“春生还很用功呢,没课的时候就泡在图书馆。”
      周思霏忙说:“春生,给我讲讲你都读过什么书。”
      春生看向卓南,求助的眼神。卓南大声笑起来。
      “春生,别怕,大胆说就行。”
      春生感激地点点头。他忍不住想,卓南真好,比任何人都要好,当他扬起他精致的尖下巴的时候,多么像一只高贵的天鹅,可是他仍愿意稍稍低头,告诉春生不要怕。
      春生略略拘谨地对周思霏说起他新近读过的几本书,周思霏的眼睛愈睁愈大,最后她说:“春生,原来你还这么有才华!”春生羞赧地低了头,须臾,他侧着脸去看卓南。不知为什么,他也渴望自卓南那里得到与周思霏一样热烈的认可,然而他却并没有在卓南的眼中看到自己。
      卓南正看着周思霏,那个美丽的影子倒映在他漂亮的凤眼。
      7
      同周思霏的初次相见,在春生的记忆里变得日益模糊,偶然想起,就像无意中看到与旧同学的合影,对着似曾相识的面孔,却记不清那人的名字。但其中关于卓南的部分,却是手里把玩的小玉器,因常常摩挲而变得光滑,每个图案纹路都被皮肤牢牢记住。
      春生一直没有忘记同周思霏见过面后,卓南白皙的脸颊泛出鲜有的红,眸子亦变得比往常更加地亮。当他用那双眼睛注视春生时,春生的喉头倏然发紧,不敢呼吸。然后,春生听到他说:“春生,春生,你觉得思霏美吗?”
      春生点点头。
      卓南笑了。春生盯着卓南的笑,脸孔热辣辣地红起来,他喜欢卓南的笑,就像小时候喜欢趴在田埂看那些小野花一样,那是超脱于功利之外天然的、下意识的享受。
      笑着的卓南并不在意春生有否回答他的问题,他心里装着周思霏,眼睛就再也看不到别人,他继续地对着春生说:“春生,思霏比拉斐尔画中披纱的少女还要美。”
      春生跟着卓南一起笑,他并非是爱笑的人,然而卓南快乐,他就觉得快乐。
      卓南的情绪愈加地激昂,他说:“春生,我爱思霏。”
      春生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停在这一瞬。关于“爱”这个字,即使他已经读过许许多多的书,可乡下人对于这个令人害羞的字眼的回避和畏惧依旧存留在他脑中。这毫无掩饰的表白,在春生看来是一个神圣的节点。他和卓南自出生起便注定成为相隔遥远的两条线,此刻这两条线却因共享的秘密相交在一起,春生为此感到无以复加的愉悦。可是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彼时满心欢喜自以为的那个节点,其实是他跟卓南感情的最高峰,自那个节点后,他和卓南再次向不同的方向分离,走远,最终永远地隔绝开来。
      8
      春生从未想到过,周思霏会来找他。彼时他正在图书馆埋首于黑格尔大段大段晦涩的陈述里,忽然有人轻拍他的手背,他抬头,进入视野的是一张美丽的脸孔。
      春生要稍稍迟疑才记起,这张脸孔属于周思霏。
      自那以后,周思霏就常来找春生。
      周思霏说,卓南连灯泡都不能换,可是春生,你就像食指的诗里面写的那样,可以用手掌那托起太阳的大海。周思霏的话让春生呼吸困难,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旧布鞋,再也不敢抬头。卓南热烈真挚的告白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那双发亮的眸子灼痛他的眼,卓南似乎住在他耳朵里,他听到卓南一直一直在说:“我爱思霏。”
      春生背脊渗出汗来,他怕,他怕得要命。关于周思霏的一切惴惴不安地停在他的胸中,他真怕卓南知道后,所有的友谊会变成日后一场空泛的回忆,连半分痕迹都抓不住、留不下。可是“后来”如同多米诺骨牌般连续地倒塌下来,那张包住火的纸终于还是被烧透。
      寒假,卓南送春生去火车站,拥挤的人潮里,他们看见周思霏。周思霏微笑说:“春生,我来送你。”春生局促地看卓南,卓南的表情迅速由惊诧转为冷漠,他定定地站着,不再说话。
      周思霏递装着食物的网兜给春生。她说:“路上吃。”
      春生却没有伸手去接。
      卓南忽然闪电一样地爆发了,他夺过网兜塞进春生怀里。
      “给你你就拿着。”冰冷的语气里夹带着愤怒的火。
      春生没能接住,网兜落在地上,一阵乱响。周思霏瞪着卓南问:“小南,你发什么疯?”
      卓南果断转身,大步离开月台。
      9
      开学归来,春生自包袱里拿出一只崭新的饭盒,双手捧住递向正坐在床上看书的卓南。
      “这是我二姐夫专门去买的烧羊肉,是我们那地方的特产,你尝尝。”
      卓南头都没有抬一下,冷漠地说:“拿开你的饭盒,那膻味让我想吐。”
      春生忽然觉得委屈,一整个寒假的不安此刻变为现实展现在眼前。他很想告诉卓南,自己在心里早早跟周思霏划清界限,绝不觊觎。然而将要开口,周思霏美丽的脸孔却成为阻止他发声的力量。
      是的,春生第一次感到心虚了。当一个梦一样的少女带着固执而天真的情感,以强势的姿态进入他的生活时,若说他没有一丝心动,是否会显得太过苍白?
      春生抱着饭盒,无力地坐在床角,发着呆。
      隔天,上学期的成绩张榜公布,高高挂在第一位的名字是赵春生,卓南一路看下去,直到将要中部的位置,才看到那至熟悉的两个字。这实在是过去绝不会有的经历。卓南觉得那些笔划诡异地扭曲起来,它们似某种藤蔓植物一样紧紧缠住他的眼睛,视线一团模糊,他什么都不能看到。似乎有人拍他肩膀,卓南焦躁地转过头去,看到春生的脸。
      如此陌生。
      卓南觉得从不曾认识过眼前的青年,他高大强壮,眉宇间有种坚定的力量,瞳孔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个青年不久前还以弱者的模样出场,可是现在他才发现,那换得过他无数怜悯的弱者已经以光样的速度悄然生长,就像田里的麦子,起初还是韭菜样的绿叶,不知哪天,突然就长出了麦穗。
      春生温柔说:“卓南,你的成绩也很好。”
      卓南毫不犹豫地给他一拳。
      “赵春生,你记得,这一辈子都只能是我同情你。”
      春生茫然地捂住被卓南打过的部位,手足无措一如同卓南初相见的时刻。是这样的吧,当猛然间被击打的时候,神经还未来得及反应,该疼痛的部位反是麻木的。
      自那天起,卓南由住校改为走读。宿舍里不久住进新人,有一次,新室友说:“大家都觉得你很好。卓南这个人,脑袋长在天上,你跟他闹崩了也好。”春生静静听他说完,一言不发收拾文具书本出门,室友在背后喊:“你干嘛去?”春生没有任何语气地回答:“我去图书馆。”
      他没去图书馆,他哪里都不想去。他离开宿舍只因他不想听到别人对卓南的践踏,即使卓南以粗暴的方式同他决裂,他依然觉得,卓南是这世上不可替代的人。甚至他会想,会有一天吧,卓南会像过往那样对他微笑。
      这飘渺的梦伴着春生看熟了卓南冷漠无言的面孔。很多次春生尝试着走近他,却又总在最后一刻退却,仿佛他没试过,便仍能有一丝幻想,而一旦失败,就代表着彻底的终结。这样的煎熬就像文火炖煮的汤,时间愈久,蒸干的水分就愈多,而留下的痛就像汤里食材的味道一样,更强烈地凸显出来。时间并不会冲淡一切,尤其是在你刻意想要忘记的事情面前。
      10
      周思霏又找过春生几次,春生都躲着不见。再隔不久,系里的团委书记忽然找他谈话。团委书记的开场白是这样的:“赵春生,你成绩一向很好,但也不能只注重学习,忽视了对自己生活上的约束。”
      团委书记说,周思霏的家长来学校反映情况,说春生一直在骚扰、纠缠他们的女儿。很显然,对于这项控诉,周思霏的父母与团委书记都掌握有明确的证据。
      春生张张嘴巴想要辩解,可又不知该从何开口。他在语言上实在太过笨拙,而且,他忍不住想,在这样一个被冤枉的时刻,再不会有人低着头告诉他不要怕。他多么沮丧。
      团委书记劝春生不要再纠缠周思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说,你是学生,所有作为都应以学习为重。特别是,你不要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影响他人的生活。我听说你还递了入党申请,不要让这件事影响你的前途。
      春生没有申诉。
      回到宿舍,卓南正靠着宿舍的门站着,那张漂亮的脸孔,在略暗的走廊里,显得特别白。他双手抱在胸前,长腿微微卷曲,慵懒轻松,又带着一如既往的优雅。春生的眼睛不受控制地亮了一下。卓南以很明显的俯视的眼神看着春生说:“老师找你谈了?”
      春生的背有些僵。
      卓南说:“思霏的父母不喜欢你,你跟思霏不可能的。”
      “我从来没有觊觎过周思霏。”春生终于说出口,在那个曾经告诉他不要怕的人面前。
      然而他却看到卓南露出轻蔑的笑容,比说起《龙的传人》时更加轻蔑。卓南说:“我管你觊觎没觊觎过。”
      春生的嘴唇开始发抖。
      卓南如同战胜的将军那样宣告:“下个月,我就要跟思霏一起留学了。”
      春生忽然觉得肩膀酸疼,比挑了一天担子还要累。他看着卓南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那潇洒却决绝的背影终于成为抓不住、留不下的记忆。
      在长得仿佛望不到头的走廊里,春生像个小孩那样,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
      11
      没有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段故事,或许只是春生生命中的一个片段,当然,它也有可能是春生生命中的全部。但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仅止于春生悲恸的哭泣。
      12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