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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发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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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到学校的那条路上有一条很深的巷子。巷子里边挨着开了几家发廊,没人知道那是谁开的,什么时候开的,又到底开了多久,只是习惯性的从不踏进那片未知领域。
偶尔会有些初中学生耐不住好奇进去瞧瞧,最后出来的时候也只是说那里边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周围香水味很浓,闻久了怪不舒服。
我搬到这座小县城已经半年有余,即便是好奇,也没有进去理个发的打算。因为按照这个县城的大体来看,那些个发廊估计都是些水平不高出来混口饭吃的理发师。
至于里边,大概是贴着已经有些年代的发型海报。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
“小远,你爸来电话了。”奶奶扶着门框,颤颤巍巍地举起连着长线圈话。
我拿下嘴里叼着的面包,赶忙跑进里屋接过电话。
那条巷子依旧深深地蜿蜒到里边去,我叼着面包经过,不知道像被什么揪住了步子。
“这两年你就在那儿呆着吧,我和你妈都忙,顾不上你。”
“把你放到那儿也是为你好,你安安心心和你奶奶呆着就成了。”
“公司出这事儿快处理好了,你别操那闲心。”
“回这边?回这边你上哪去?他们都盯着你老子的钱你不知道?你想指望谁和你掏心窝子?”
……
是的,我来这里的原因,按照他们的意思,是避难来了。
可是照我说,我就是个麻烦包袱。最好是丢在这种深山老林里才安全,不容易出岔子。
我是在钱堆里出生的,除了父母,别人都像是看金子一样看我。可我偏偏什么都不想懂,也不谙这些成人法则,身边的人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他们绞尽脑汁的在我身上找优点夸的时候,我就安静听着。对于他们一转身就变了的脸,我也丝毫不在意。
后来外人就说,文家生了个不怎么机灵的小儿子,和他那企业巨头的父亲一点也不像。
不像就不像吧,我也没什么所谓。
我从来就不在意这些所谓的富二代官二代。童年时期我也曾幻想过像别的同龄小孩一样和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他们不谈钱,不谈工作,只谈谈生活琐事。然而事实却是,十几年来,我们一家子总是聚少离多。
大多数时间是我一个人捧着盛满了饭的碗等他们。
到后来再长大些,我就没再想着这些事了。
有人伸着脖子在尘埃下仰望云端,而有的人含着金汤勺长大却向往着柴米油盐。
到底是生活常态。
扯远了。
我回过神来,看见巷口那家发廊的门口站了一个女人,她正将那卡住的半截卷帘门推上去。
那个女人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针织开衫,内里是一件纯黑色吊带裙。她的头发被发夹松松夹在脑后,时不时因为推卷帘门的动作而散下来几缕。
将卷帘门推上去之后,她偏头点燃了一支烟,正要放到嘴里,却因为注意到我而停下了动作。
“理发?”
我摇了摇头,没动。
她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保养得非常好,身材并没有因为年龄而走样。
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一种慵懒,却又mei huo十足。
我皱起眉头。
不是因为她长相不入眼,相反,她长得极具侵略性,看人的眼睛总像在窥探什么,总感觉她像某一类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总之不是什么舒服的感受。
后来在她身后走出来一个男生,看着和我年龄相当。
他一侧的头发被别在耳后,其余的松松垂下来,大约到脖子那里。他嘴里同样含着一支烟,灰色的卫衣垂下来,露出半截锁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江弋。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
眼角微微挑上去,和那个女人一样,不动声色地窥探他们看到的东西,像一种野生动物。可是虽然极具攻击性,但外露的却是一份随意和漫不经心,让人想再细细打探一番,然后深陷其中。
在他看过来的同时,我偏头走开。
身后是他们越来越小的声音。
“兔崽子,说了别当我面抽这玩意儿。”
“嗯。”
“不念书了?我看刚那小子都背书包走了。”
“今天不了,有事。”
“晚上来这儿睡?”
“回家。”
说起来,关于江弋,学校里总有关于他的流言。
他们说他不干净,因为他妈不干净,连带着他也不干净。但如果要细细问起来,他们都支支吾吾的,没人能说出来个一二,更别说是问谁开始传的。
江弋不怎么来学校,我来这里已经半年有余,却是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他。
今天这一出纯属意外。
只是意外过后,我又总时不时的想起他。
如果照学校里传的那样,今天早上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他妈。只是他妈未免太过年轻,让人不敢认。
不过好奇归好奇,我并不打算了解更多。因为我没有长久呆在这里的打算,两年很快,过完这两年,不知道又会被送到哪里去。
我努力地将生活这碗水端平,尽力不让它有一丝波澜。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江弋的出现,无非是一块巨石。
他荡起的那层涟漪,圈圈绕绕,在我心里好多年。
本以为这两年内是不会进去瞧一瞧那些理发店的,谁成想走路都能走神,再一站定就是在那家发廊门前了。
于是,我就这样再次见到了江弋。
这次稍稍微有些不同,他左耳耳垂多了一个黑色耳钉。
他估计是要走,然后一出门就撞见了我。
他大概是有些意外,挑眉虚虚地看了我一眼,又回头瞧了眼店里。
“有客?”里边的女人喊了一句。
“没。”江弋回了一句。
我歪头看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人不迎接上门的生意。
“回吧,打烊了。”
我没动。
他笑了下:“晚上不理发。”
我耐心到头了,“哦”了一声,转身去看别家。
“去别地儿吧。”
我转过头看着那道声音的主人,他背着店里的光站着,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像就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对于对方的疑问,他也并不打算解释。
我那时就在想,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后来那晚的事不了了之,我之后又绕远去了别家。
学校举行的那次摸底考,是两周以前的事了。
这里出成绩的方式不太一样,是学生们先一窝蜂挤到办公室去看,最后各班主任在拿到各班贴上。
我没去看,成绩是他们回来说的。
说的那个人惊掉了下巴,听到的人嘴张得大概可以完整塞下一颗鸡蛋。
我第一,甩了年级第二将近一百分。
我没说什么,谦虚也好,得瑟一把也好我都没有,对于这方面我总是兴致缺缺。后来人们就主动和我划开一条线。
我那时就突然想,如果知道了我是富二代,他们会不会跑过来巴结。
大概会和先前那所学校的人一样吧。
人都是这样,我想。
我本来没把这次考试放心上,结果谁成想再一次见到江弋的时候,这事可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那天很巧,班主任把我叫去办公室各式各样地夸了半天,而江弋却是听着他的班主任叹了一声又一声的气。
曾经有人说缘分是种妙不可言的东西。
我还不信。
到现在,我看了眼角落办公桌前站着的人。
罢了,相遇都是天注定。
一起出去的时候,我们并肩走着。
其间互相看了眼,这一眼看完我们都笑了。
他笑得淡淡的。
也是奇怪。
我居然久违地松了口气,这是我来这儿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地方鲜活的生命。
走廊里是追逐打闹的学生,几个女生安静地站在栏杆边谈天,偶尔笑笑。
那时正好太阳落山,光从窗框爬进来,暖黄铺在江弋的脸上。
我笑了笑:“文远。”
“江弋。”他看过来。
我从不曾想过一个毫无负担的青春的样子,人们把感情放到明面上来,有人朝你笑笑,不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那天天气刚刚好,你们明明没有见过面,却好像已经如故。
只是因为,时间刚刚好,地点刚刚好,天气刚刚好。
之前剪的头发过了几周又长长了,这回我挑了白天的时间去了江弋家的发廊。
其实是因为过于好奇。
说来也奇怪,这大概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对一件事感到这么好奇。
那天我去的时候没有见到江弋,是他妈帮我理的发。
店不算大,店员只有两三个,那他妈应该就是老板了。
我打量了一圈,香水味确实浓重,只有四个位置,里间是洗头的地方。那后面也有扇门,估计是他们住的地儿吧。
他妈依然含着一支烟,穿着紧致的修身长裙。
“小子,看你眼生,不是这儿的吧。”
“嗯。”
“你跟江弋那王八羔子都混熟了?”
我还没有听习惯这些粗词,特别是她说的那个人是她自己的儿子。
“认识。”
“呆不习惯吧。”
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像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很随意。
“什么?”
“大城市来的吧你,那天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不是这破地儿能养出来的人。”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我看着镜子里的女人,眉眼确实和江弋有几分相似,但是性格却大相径庭。
“成了,剪好了。”
我正要掏手机付钱,就听她来了一句:“送你一颗头,不要钱。”
这形容真是。
她倚着那边的柜台坐下,弹了弹烟灰。
我站在门口,想和她说不用。
然后我就听见她问了一句:“小子,你是处吗?”
我堪堪稳住手机。
她的第二句话被一道声音截住。
江弋喊了声她的名字,拉了我的胳膊就走。
我觉得我和江弋真是巧的没话说。
他和我差不多高,拉着我的胳膊走在前面,也不急,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情。包括刚才那一声,好像只是拔高音量叫了人而已。
看不懂他。
也看不懂他妈。
“回吧。”
我看了他一眼,他今天头发散着。
“不解释一下?”
“没什么可说的,你回吧,别来了以后。”
得,一个比一个怪。
暑假的时候父亲难得来了一通电话,但我没有接到,是奶奶接的。
以前总有人问为什么父亲飞黄腾达,却只留我奶奶一个人在这片小县城。
那时候我小,也是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只记得奶奶说,年纪大了,留不住的东西多了,最后就剩这么个地方。
回到家,看着奶奶坐在屋前那棵老树下纳凉,悠悠地扇着蒲扇。
那树是爷爷留给奶奶的。
我好像有点懂了。
人总想要自己的手掌再大些,让握住的东西再多些。
可是,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
奶奶说,她过了一辈子的贫苦生活,虽然普通,但也幸福简单。
她还说,她觉得最不普通的事就是能和爷爷一起过普通的生活。
“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呀?”
“你看看你爸,挣了大半辈子的钱,现在出了问题,钱能顶什么用?”
“什么都留不住哟——”
我看着我脚下的那片土地。
我好像,开始喜欢这儿了。
巷子东边有一个小公园,我有回去瞧了瞧。
人并没有很多,或许是里中心区太远,没什么人来。
我沿着湖边转了转,然后就转到了一个人。
江弋正坐在一棵柳树下,他面前立着画架和画板。
我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江弋。
他今天把头发扎了起来,还戴了副银框眼镜。他左手拿着五颜六色的调色盘,右手执着画笔在画板上涂涂抹抹。
鬼使神差地,我拍下了这一幕。
如果搁古代,江弋一定是个美人。
我没有立刻走过去,不知道在原地看了他多长时间。
江弋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如果用视觉来说,那么以前看到的所有人都是清晰的,唯独他是模糊的。
要怎么形容这种模糊的感觉?
我不知道。
可是,就是想让人走近去看清他。
“江弋。”
他扶了扶眼镜。
“你会画画?”
“嗯。”
“没看出来。”
他笑了声。
“你经常来这儿写生?”
“差不多吧,这儿人少。”
我坐在他旁边,靠着那棵树仰头看上边垂下来的柳条。
这样似乎也挺好。
“你送我幅画吧。”
过了许久,我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他大概也有点惊讶。
“想要的话就这幅,画完给你。”
“成。”
“诶江弋,如果你以后画画出了名,凭这幅画我是不是就发了?”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差不多吧,养活你后半辈子应该不成问题。”
我也乐了。
如果要问人与人的距离是怎么拉近的,那我也回答不上来。
只是,我和江弋确实近了一些。
如果再问,那就只好归结到缘分上了。
知道他经常在那个公园写生之后,我就经常到那个公园溜达。
开始的时候还会装作碰巧遇到的样子,后来不耐烦了,到了公园我就直接找到他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反正也无事可做。
时间长了,他听声音就知道是我,连头都不抬一下。
公园形形色色的人有很多,然而江弋只喜欢画一些很平淡的事物。
比如,上了年纪的老太和老伴慢悠悠地在湖边散步,身后跟着即使他们不用牵也走不丢的柴田。
再比如,几个围坐到一起下棋的老大爷。
种种皆是生活。
这大概就是江弋。
后来我慢慢有些看得清他,他大概是喜欢细水长流的人,不喜欢浮躁繁华的生活,他看得见静止的时间,也看得见生活的最本源。
我不善于伪装,也不屑于隐藏。
我想说,我大概有点儿喜欢他。
开学的时候发生了件事,学校里突然开始传江弋的事。
他们说江弋他爸早没了,他妈没再嫁,而是不顾及旁人的说三道四,安安心心做起了pi rou生意。
这事儿在人们嘴里咀嚼了好多天,甚至有人特意跑到江弋班门前看他。
因为这事儿来得突然,我还没有见到过江弋。只是听人说他正常得很,一点也没受影响,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我撇了他们一眼,生平第一次有了想揍人的冲动。
如果手跟前有一块板砖,那毫无疑问我一定会拍到他们脸上。但是想归想,冲动归冲动,这事儿只有人们咀嚼乏味了才会过去。如果我拍他们一板砖,这事儿会更闹腾。
我忍不住去找了江弋。
我去的时候他正好从对面过来,不知道该不该意外,他看了我一眼就径直走过去,没打招呼。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体恤,松松垂着,胸前印着一串细细蜿蜒着的的白色碎花。没扎头发,迎面走回来的时候带起一阵风,露出来的黑色耳钉亮眼。
行,装不认识。
我盯着他的背影出神,盯着盯着就笑了。
接着装,憋不死你。
我少有主动低头的时候,江弋真是捡着宝了。
周五放学那天我在校门口堵他,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就没躲成。
“干什么?”
“我也挺想问问你干什么。”
江弋没说话,掏了支烟出来点着。
他好像很喜欢沉默,沉默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我无从得知。
烟雾缭绕,被路灯的暖黄拥裹着,他眼底有一片阴影。
“想知道?行,带你去看看。”他笑了笑,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他拉着我的胳膊在那条街上横冲直撞,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挑了条漆黑的巷子。巷子里没有灯,只有几户亮着微弱的灯的人家,他轻车熟路,不用辨别方向,好像这条黑到看不见底的巷子,他一个人已经走了很久。
有点难受,不知道具体是哪里,全身都难受。
七拐八绕,终于在看到光亮的时候停下来。
他一直拉着我的胳膊,那只手僵硬,冰凉。
“不是要看吗?看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前边是他家的发廊,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店里面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场景我只听别人说过。
暖黄,烟雾,红唇,红钞,jiao嗔,嘤嘤笑语。
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提了提裤子从店里走出来,另一个男人从店外摩挲着双手走进来,两人擦肩而过。
“看够了吗。”
我怔怔地看着这道声音的主人。
江弋面无表情地将前边的目光收回来,落到我身上。
“懂了吗,文远?这就是事实。”
“恶心就回家去。”
我说不出来话,只是觉得手腕处火辣辣的疼。
我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江弋的手还在那里,依旧僵硬冰冷,就像一个没有温度的镣铐。
他也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像是被什么扎到了一样抽开手。
就这么无言地站着,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他让我离开,可是那个时候他的手并没有松开我的。
对面不时有女人的暧昧的声音传过来,他背对着光站在我前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我伸手覆住他的耳朵。
“别听了。”我声音沙哑。
我不会说话,江弋,我很笨。
所以,这够了吗?
后来他把我送回家,奶奶在树下点着了院灯等我。
那会儿我突忽然鼻头一酸,其实我少有想哭的冲动,最多只是比别人敏感点心里多难受些。可是那刻我回头看向江弋,好像看到了他这么多年来的孑然一身。
有点不忍心。
“江弋。”
“嗯?”
“今晚在我家睡吧。”
别回家了,家里没人,没有暖气,没有人等你。
他看了我许久,才应下来:“好。”
奶奶在我卧室加了床被子,还拉着江弋的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人老了,见到年轻人就想多说几句,我站在旁边无声地笑。
睡前,他摸了支烟出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又放回去。
“抽吧,一会儿开窗户。”
他笑了一下,还是没有动作。
最后这烟也没有抽成。
那晚我们都无眠。
其间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就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了。可我没有说话,就安静地听着。
江弋这人,还是和我最初想的一样,是我见过的最不同的一个人。
人们提起他,总是会牵连着一系列和他无关的事。
是啊,人们总喜欢看表象,他们喜好反复咀嚼你的不堪和窘态。
别人眼里的江弋,是什么样子?
他们说他不干净,说他“娘炮”,说他和他妈一样恶心。
可是最原本的江弋,该是什么样子?
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本该是乐观,阳光,积极向上的,他本该和那些人一样,上一个不错的高中,考一个不错的大学。
追根溯源,他不该是这样。
我认识的他,虽然不喜欢说话,但他真诚。虽然母亲职业不堪,但他从来没有避而远之。究竟是麻木,还是已经看开了所有,我说不准,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这个人,我自始至终相信着他。
只是,还没来得及好好和他说。
一直到凌晨,天微微亮,我才听到背后人均匀而粗重的鼻息。
“江弋?”我小声叫了声。
他没回答,应该是睡熟了。
我叹了口气,犹豫着要怎么开头。
“江弋。”
“我没有觉得恶心,只是有点震惊。”
“我知道你害怕我就此远离你,和那些人一样用嫌恶的眼神看你,你放心,我不会,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江弋,我挺笨的其实,我不会说话,人家都说我是我们家唯一的败笔,我也不否认,我确实和父亲他们都不一样,说来也挺可笑,我明明是在金钱酒肉里长大的,然而我却最讨厌那些东西。”
“江弋,如果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生在这个小地方,做个普通人也好。”
“所以,勇敢点,江弋,不要怕。”
我仍旧背对着他,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天又亮了些,我轻轻合上眼,这才有了点困意。
“听到了。”
我倏地睁开眼,回头看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和我对望:“听到了。”
后来的日子很平常,我们都没再提那晚的事。
江弋不会再躲着我了,大概是那些话让他有了底。
他也会笑了,和以前不一样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不为了迎合别人,只是因为开心了,想笑。
我们总喜欢在放学后漫步在无人的大街小巷。
这是我们迄今为止最相似的一点。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是最轻松的。没有流言捆绑,不用担心别人的指指点点。
我很喜欢和江弋在一起的每天。
如果要说最喜欢他身上的哪里,那还是他的头发了。
有天我闲着无事,给他扎了两个小辫,他照完镜子险些把我脑袋按进垃圾桶里。不过那天没出门,他也就没拆,就顶着那两个小辫在我家呆了一天。
我还偷偷拍了照,那张照片现在是我手机壁纸。
“发什么呆,不是说了今天给奶奶做饭。”
“哦,我这就洗菜去。”我应了声。
他背过身去,头上顶着一个炸毛的小辫,奇丑无比。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那是我刚才给他扎的,他还没来得及照镜子。
得亏没照镜子,不然我的脑袋还得进垃圾桶。
新年那晚,我们一起上了我家的屋顶。
小城的天空挤满了烟花,在黑暗里迸溅出火光。
“江弋,许个愿。”
他仰头看着烟花,说:“我不信这个。”
“那你信什么?”
他笑了笑,朝我看过来:“我谁也不信。”
我没再看他,而是朝着低着头双手合实许愿:“第一个愿望,我替江弋许,希望江弋年年都平安快乐。”
“第二个愿望,我给我自己许。”
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再睁开眼,我发现江弋正盯着我看。
“许了什么?”他问我。
“真想听?”
“嗯。”
“明年新年告诉你。”
我一直很喜欢“明天”“明年”这些词,它们予以希望,让此后所有无数个漫漫长夜都有了光。
所以,江弋,如果你想听我的愿望,那么明年我们还要在一块儿,明年的新年,我把我的愿望告诉你。
新年过后,父亲来了电话。
直到穿过听筒听到他的声音,我才发现和江弋在一起的去年,我都没再盼过家里的来电。
甚至,我都不怎么想听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
江弋今天带了画板来,他说想画幅画送给我作为新年礼物。
我整理了下情绪出去帮他收拾画具。
“我需要坐着吗?”
“不用,你做你的事就好,但必须就在这个范围内,让我看到你。”
“行。”
江弋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我无事可做,就拿了几张卷子出来。
几个小时过去,我看了眼卷子上接二连三的红叉,没说话,只轻轻将它叠了几折。
“好了,来看看。”
我走过去,把卷子随手揣兜里。
“嗯!好看!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看什么秘籍了,突然画得比之前的还好……”我边说着边进屋,打着帮奶奶收拾东西的旗号,其实只是逃掉了。
多傻啊那时候,以为演得多天衣无缝。
殊不知那人早已从地上捡起那张掉落的揉的皱巴巴的纸,看一眼便明明白白。
“奶奶。”
老人正拿着喷壶出来浇花:“啊?”
“文远回来准备呆多久?”
“这就不清楚喽,他那个爹啊,一门心思钻钱眼儿里了,不知道想把小远怎么着,你说说这人啊,裤兜里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刚还来电话呢,不知道又跟小远说了什么。”
“我们小远啊,真是不该生在那个地方……”
江弋听着老人家喃喃,而后把卷子重新揉成团放回椅子下。
仿佛它就掉落在那里,等着谁来捡。
周一晚上的两节晚自习我拉着江弋翻墙逃了课。
他单手扯着书包,挑起的眉毛迟迟不肯下来。
“你确定?”他大概是有点惊讶。
我费力地爬上去,没回头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在快要跳下去的时候催了他一声。
他叹了口气,先隔了堵墙把书包扔给我,然后人才利落地跳下来。
动作一气呵成,头发都没乱。
“怎么想起来逃课了?像你们这种好学生,不都巴不得多听老师讲几句?”
我将书包丢给他,摇了摇头:“那我,大概是个假的。”
江弋轻轻笑着,肩膀微微抖动。
我好像没和他讲过,我很喜欢看他笑的样子,勾起的唇角,跟着肩膀一起抖动的头发,他的短发似乎又长了些,可依然很好看。
“你该剪头发了吧。”
“嗯,回去剪,”他顿了顿,转过头来看我,“你逃课干什么?”
“觉得闷,正巧我还没逛过晚上的县城,就想着拉你出来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这里甚至都比不上你生活的那座城市的千分之一。”
“可我更喜欢这里。”
他不说话了,估计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呢?为什么喜欢这个交通闭塞,网络不发达,什么都落后的小县城呢?
我为什么喜欢这儿呢,江弋?
因为有你啊。
因为你在这儿。
江弋带我去了街心公园那块儿,那里晚上人比较多,勉强可以算是我想要逛逛的地方。
震天响的广场舞音乐,几个推车卖煎饼烤冷面的中年妇女,再往里些还有摆地摊的年轻男女,看样子二十出头,估计是早早就辍了学的。
我紧紧跟着江弋,他熟练地穿梭在人群中,本是极快的速度,但在我快要跟不上的时候,他又会合时宜地放慢脚步,等我跟上去。
我都要怀疑他的后脑勺是不是还长了只眼睛。
最后我们一人捧着一根糖葫芦坐在长椅上吃着,长椅并没有远离人群,反而正对着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
“真好啊。”
他偏头看了我一眼:“喜欢的话每晚带你来逛。”
我笑着点头。
五颜六色的灯光晃眼,但我却愿意看。我突然想起父亲之前说:人活着,手里必须得捏了钱才舒坦,没钱屁都不是,钱才是生活。
好奇怪,明明一直都找不到的正确答案,却在今天出现。
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握着钱站在权势高位就一定舒心吗?
我看着江弋,他鼓着腮帮子转过头来看我:“嗯?”
我笑了笑。
父亲您错了。
于我而言,现在的一切才是生活。
不是用金钱买快乐,而是用贫穷买幸福。
“真想一辈子呆在这儿。”
漫漫长夜,无意间的一句感叹本不该被谁放在心上,可又是某个谁,轻轻捧住这丝丝缕缕的情绪,缓缓展开来。
“那就一辈子呆在这儿,我也在这儿。”
隔了几天,父亲又来了电话。
我紧紧捏着电话线,像要掐断似的。
“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商量,后天的机票,到了我让司机过去接你。”
“为什么不能等我读完高三?”
“读完高三?那什么地儿你想在那儿烂三年?要真等到高三才接回来你,别人早把你甩十万八千里了。”
“爸。”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爸,不是父亲。
电话那头明显愣怔了几秒钟,可几秒钟过后依然是冷冰冰的,毫无转圜余地的声音:“江弋。”
我握着听筒的手颤抖起来。
“江弋,和他妈。”
我全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后来他挂了电话,我迟迟没有回过神来,听筒里是嘟嘟嘟的像宣告死亡的声音,我的心脏像被人捏碎,指甲深深地嵌进去。
我突然笑出声来。
我在期待什么呢?在渴求什么呢?
那天夜里我发了高烧,奶奶佝偻着背忙里忙外地照顾我,我迷迷糊糊醒来,看见她端了盆热水进来,踉跄了一下,热水撒在她的脚边,她被溅起的水滴烫了脚,却是硬生生忍着没喊出声。
我模糊了眼睛,来不及难过,又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烧退了些,我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回江弋的微信。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天气格外好,从卧室这边的窗户向外看,可以看到那棵爷爷种给奶奶的树,树枝上面的雪正慢慢融化。今天有阳光,太阳正对着我,我不禁想,如果太阳和月亮也有七情六欲,那么什么时候他们会哭,又在什么时候,他们会笑。
谁能告诉我。
后来我又睡着了,清醒的时候我就坐在床头看外边,这样反复,不知不觉就是一整天。
傍晚,奶奶端了热乎乎的白粥进来,说江弋来了。
心脏真是脆弱,光是听着这话,想着那人的样子就疯了似的疼。那明天该怎么办,后天该怎么办,以后的每一天,往后的每一年,又该怎么办?
父亲不会再让我回到这里,他应该会把我送走,起码,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江弋。
喝了粥,我随意披了件外套出去。
江弋头发终是剪短了些,就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一样。
好奇怪,一天没见而已,怎么会这么想念。
原来思念是这种感觉。
“退烧了吗?”他的手背轻轻覆上我的前额。
不等我回答,他又继续说:“还有点烧,喝退烧药了没?我来的时候买了些。”
他把手里的药递给我,我没有说话。
“你烧傻了?”
“你才傻了,进来坐会儿吧。”我指了指卧室。
电影里是怎么演呢?主人公A用劣质的谎言把主人公B骗走,主人公B像个傻缺一样对主人公A的话深信不疑,从此以后两人再不想见。
我不要这么演,如果明天就要分别,那我一定在今晚和他笑着说会儿话,然后明天大大方方地走。
前提是,主人公B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突然来了?”
“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你觉得呢?”
我开玩笑:“那我一定偷着乐。”
不怎么好笑的话,他却笑了。
谁知道呢?在此后不相见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里,谁知道主人公B是以为主人公A偷偷走掉了,才苦苦哀求学校门卫开了校门,翘了课发疯似的往他家跑。
谁见过大名顶顶的江弋那样子啊?
谁知道他有没有偷偷掉眼泪?
“我最近找到个写生的地方,明天周末,走吗?”
多好啊,和江弋一起写生,多好。
我摇摇头:“不成,我今天一天都没睡好,明天得补觉,你自己去吧,画完记得带回来给我看。”
“嗯。”
多可笑啊。
哪有什么新的写生的地方。
只不过是主人公B试探的话而已,仅此而已。
江弋走的时候,我的右脚跟着迈了一步。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挥挥手叫我别送了,还发着烧呢。
我点点头,让他赶紧回家。
他转过身离开,我的第一滴眼泪掉下来。
一滴,两滴,最后止不住地往外流。
那一整晚我都在收拾行李,翻找一切可以让我回忆起来这段往事,不会忘记的证物。
可是很遗憾,什么都没有找到,什么都在心里。
要怎么证明,在几十年后的某一天,想起来,想起来这一年,我要怎么证明,江弋这个人,曾经出现在我浮光下晦暗的生命里。
后来我抱着行李箱睡着了。
那一晚,我和江弋的故事,明亮的,昏暗的,清晰的,混乱的,不断更替,往复上演。
梦里的最后,江弋拥抱我,最后,推开我。
他说:“文远,我给你自由。”
飞出这片天,这是我为你争取的自由。
我是哭着醒来的,浑浑噩噩起来,浑浑噩噩收拾好,浑浑噩噩去了机场。
原来电影的演法有理可依,主人公A真的可以骗主人公B,让主人公B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下一次见面。
江弋,好可惜啊,我的新年愿望还没告诉你。
今后,你的头发会被谁扎成巨丑的小辫拍照?
你会带着那个人穿梭在公园的人群里,然后送他一只糖葫芦吗?
……
我曾迷迷糊糊地想,这世界,到底有没有最好的结局。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江弋,江弋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还是让梦里的江弋失望了,我没有挣脱镣铐,依然在父亲的掌心里飞翔。
他将我送出国,让我功成名就,摇身变成一颗金灿灿的苹果,人人见了都想啃一口。
可是,不幸福的人生里,没有江弋。
幸好,不幸福的人生里没有江弋。
其间我没忍住给奶奶打过一次电话,在电话的最后我问他江弋怎么样。
她叹了口气,说江弋妈妈做的生意被查了,拘留了几天后,不知道又染了什么病走了,江弋现在一个人打工挣学费。
我心痛到说不出话。
奶奶最后叹着气:“小弋啊,也是个可怜孩子……”
江弋,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吗。
曾经无所顾忌幻想过的未来,只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吗。
上天,你未免太不公。
又过了几年,奶奶去世,我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于是,我最亲近的一个人消失在这世界上。
回县城接她的那天,本以为可以意外见到他。可是却听人说,江弋早死了。
江弋性格不讨喜,没人喜欢他,他的事情人们都当做无聊时的谈资。
他们说,江弋是被些地痞流氓活活打死的,因为打工的时候无意惹着了那些人。
我心痛到说不出话。
此后的每个夜晚,我都无法入睡。
每每闭眼,看到的都是浑身是血的江弋,他无助地望着深黑色的天空,那些黑暗一点点沁入他的眼睛,他再也醒不过来。
他没有痛到sheng yin,没有求救,他等着生命如同花一般渐渐凋零。
江弋,那一刻,你有没有一点,想见我?
江弋,你恨我吗?
又过了很久,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我记不清了,从那以后我总是记不清时间。
那天阿姨收拾屋子的时候,问我那幅被布遮起来的画要不要处理掉,那上面已经盖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阿姨只当我是默认了,慢慢把它拿出来。
她掀开那块布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想看到那幅画的内容,可是好累,闭眼,转头,都很累。
画上的人是我,十七八岁时候的我,青涩稚嫩,正认真地做着卷子。
那卷子错了几道题来着,我记不清了,可我明明记得很清楚的,为什么想不起来。
后来,从那幅画的夹隙里掉出来一张折了又折的纸。
阿姨拿给我看。
在触碰到那张纸的同时,我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文远,告诉你一个秘密,新年的时候,我也许了愿,我向上天祈祷,祈求他能给你自由。”
“文远,我的人生已经破败不堪,除了你,我已经没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所以我还许了一个愿,我把我剩下的幸福都给你,如果神明只给了每个人一次许愿的机会,那么这条就放到明年。”
“明年,你一定要幸福。”
…………
所以电影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呢?
是主人公A在绝望和懊悔中度过余生,还是不再苟活于世呢?
多可笑,这世界多可笑。
主人公A还是不知道,总是上演的机场别离的戏码,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悄悄离开,可究竟是谁呢,究竟是谁偷偷看着他孤独而又悲伤的背影。
多可笑,这世界多可笑。
纯粹的感情总要画上遗憾的句号,一个人的一生居然能够从绝望再到绝望,即使两个对未来充满无限遐想和热爱的人也不能走到最后。
可是,可是可是。
如果时针能够倒转,在十七岁那年的秋天,文远还是会站定在那条巷子前。
彼时,或许还会有一个少年,含着烟从那家发廊走出来,快到肩膀的短发,灰色的垂感卫衣,那么温柔,那么耀眼。
仍旧是谁的一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