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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梨树簪 ...

  •   咱们梨花屯,有个好姑娘,她就叫梨花。

      我不知道梨花姓什么,却很清楚自己对她的感觉。

      1942年秋天,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短衫,扎着两股麻花辫,留着齐刘海,跟在董姨身后,一个劲儿地喊:“阿娘,你分我一筐吧,梨花搬得动。”

      董姨担着两大筐棉花,汗水停在她的脸上,她不停地大喘气,却没有放下笑容:“梨花乖,娘一个人就可以,梨花只负责长大就好。”

      梨花轻快的步伐一下就没影了,她仍在说服董姨,一路嘴巴念个不停,我就在后边跟着他们搬玉米。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吟诗来放松自己,也为了加强记忆。

      梨花屯没人会读书,可我想读。学校多远也想读,先生多凶也想读,学费多贵也想读。我虽然穷,但我相信知识可以让我走出这穷乡僻壤。

      不知道是不是惊扰了小姑娘,她转身看了我一眼,神色里充满了新奇。我无心与小姑娘玩闹,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专心看路。

      好半晌,我才抬起头想看看路程还有多远,刹那间便与梨花对视,她看到我惊愕的表情,咧开嘴露出两颗虎牙,笑的灵动可爱。

      从此我的世界多了另一个太阳。腿很酸,这一筐玉米真的很重,作业也是像往日一样的多,我却觉得轻快多了——明明没有解脱。董姨也是这般感受吧,我猜。

      梨花为什么叫梨花呢?听邻居说,十年前梨花屯闹旱灾,一整个季度都不见老天垂下一滴泪,颗粒无收的情况下,却在梨花的一声啼哭后,下了倾盆大雨。

      梨花屯从来没遇到过旱灾,这解决危机的小英雄,生得甚是白净漂亮,于是被屯里的人取名叫梨花。

      十六岁那年,我遇见了十岁的梨花。我干旱了十年的心,从此溪流不断。

      我是一个孤儿,三个月大就被父母遗弃在梨花屯口,被拾柴回来的柳奶奶抱了回来。柳奶奶的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儿子和孙子都在抗日战争中si了,只得守着几亩薄田养活自己。

      柳奶奶八十高龄,用她苍老却有力的双手将我抚养到六岁。我的襁褓里夹着一张纸,上面是两个清秀的钢笔字“何遒”。柳奶奶不识字,问了整个屯,没有一个人认得“遒”字,她步行数十里,拜访城里的先生去询问,先生念了很多次才把老太太教会。

      “以后啊,你就叫何遒。”柳奶奶笑得开心,脸上不满褶子和沧桑,却掩饰不住喜悦。“我就叫你遒儿好不好?”她抚摸着我的头,轻声说道。我不识字,只木讷地点头。

      我总不记得“遒”字怎么写,奶奶明明在我手心写了很多次。我懊悔不已,直到她再也不能睁眼,我都不会写。

      柳奶奶说过,“要是能看到我的遒儿啊,坐在椅子上,扣着头皮使劲想问题,做不出来被先生打板子,作业没交去罚站,我觉得啊,我不会替你难过,我反而高兴。”我不解,我被罚站,被打,奶奶就这么乐意看见?

      她走后的第一年,我去了私塾。我没钱交学费,欠着学费去读书。我经常因为不会做题皱眉头,严重的时候会扣头皮;我也总是被先生打,要么是作业欠交,要么是问题回答不出来。如果奶奶还在,她真的会很乐意看到我被打吗?

      我每天就是三天一线,田地,家里,私塾。屯里的人都没读过书,笑我是书呆子,田也不好好种,书也读不好。“何猴子,又不去上学啊?”去上学路上总是会碰到那几个中年男人,一个劲儿地笑我。他们看我瘦削地像猴子,便给我取了这个外号。

      因为不合群,总是被排挤。幸好董姨总是替我出头,“刘狗蛋,你账对错了吧?小何怎么可能只有这点收成?我看他驮的稻谷,可足足有两车!你怎么你只给他这么点钱呢!”

      董姨人好,街坊邻居都喜欢她。她说出这话后,刘狗蛋被揭发了,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闷声抢了账单,把数字改过来。我不认得董姨,但对她心里充满了尊敬。

      十八岁那年,村子最东边的梨树枝繁叶茂,十二岁的梨花也已有美人雏形。她人瘦小,干一会活就要喘好一阵子气,董姨便不让她干活,梨花兴许是无事可做,便到处闲逛。

      我正巧在村子那课最大的梨树下歇凉,阳光刺眼,我便低头手指着书本背书。“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我细细嘀咕着首颔联,突然听到梨树枝动,原来是夏风吹拂。这阵风热烈得很,却给我带来凉意阵阵。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我念完这首辛弃疾的《玉楼春·风前欲劝春光住》,便准备起身回家,手撑着地刚准备用力,突然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哥哥,人为什么要愁?”

      不知道梨花在树后偷听了多久,也不知道梨花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但我面对十二岁的小孩抛出的问题,不由得往深想,人为什么愁。

      凭我那会的水平,肯定是说不出什么东西的。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便回去了。

      村子里除了我,无一人读书,我那个“遒”字,理所应当没人会念,追究读音的人,更是一个不可能的存在,可是梨花,与其他人不一样。

      仍是那棵梨花树,仍是我和她。我仍然在看书,只是不像那般冷漠,我们之间有了对话。

      “哥哥,你的名字是这个吗?”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我面前,屈膝坐在我对面,她伸手晃了晃我的肩,待我抬头,她便指着后方一块地。

      见她眼睛明亮澄澈,我无法拒绝,便起身去看。地上大写着“何遒”二字,但是歪歪扭扭的,极不美观。我皱眉,但没说什么。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深究我的名字,便起了小心思。

      “小姑娘,字你会写,但你会读么?”

      “何……遒……”她伸出她的手,指着两个字慢慢读。

      村里没人读对我的名字,第一次听到别人喊对,内心还是有细微窃喜的,但是在一个孩子面前,倒显得约束,我没有显露声色,只默默点头。

      “何遒哥哥,你认得我吗?我叫梨花。”

      我点头。

      梨花的神情似是不信,我便喊了她的名字,梨花笑了,露出好看的梨涡。

      “何遒哥哥,你是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读书吗?梨花其实也想学点什么,感觉自己什么体力活都做不好,帮不到阿娘。如果我是个有学识的女娃,将来说不定能帮阿娘解决她不懂的问题呢!”梨花说到阿娘,眼睛就亮了一轮。

      小孩儿的目的是这啊。

      我其实不算学习好的,在先生那还总被骂,但是交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最基础的东西,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心里这样想着,我便同意了梨花。只要她来这里找我,我就教她学识。

      梨花家离那不算远,但我走过去却不算近。于是我们相约每周六下午两点来这里,我读书给她听。

      一年四季,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她陪着我,细数时光。有时她会带点果子给我吃,等她大了点,背得动水壶了,便总给我带水。我眼看着十二岁的小孩,变成了十六岁的大姑娘。

      夏日炎炎,她总是扰我,拉着我去小溪洗把脸;冬天寒冷,她赠我围巾,让我脸不再冻得生疼。

      她出落得越发漂亮,笑起来还是梨涡凹陷,做起事来依旧沉稳。在无数次与她对视的瞬间,我都察觉出自己的偏爱。

      有次放学回家,实在是渴了,便先去村东边的小溪那打水喝,突然听到梨花的声音,稀稀疏疏的,听不太清白,但能隐约感觉她语气很强硬。好奇心驱使我往声源探寻,寻了好一圈,才在她家院子里看到梨花拉着她弟弟在地上写字,小男孩写错了就要被姐姐打手掌。

      我看了很久,看到小男孩把自己名字写对,喜得直蹦出来的模样,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梨花,为了教好你,我从一个中等水平上升到班级第一,也算每个举灯的夜晚没有白费。

      后来的周六,梨花都没来了,没有预兆地,她没有准点。我跑去她家,只见到董姨在掰棉花。

      应该有个更吵闹的存在的。

      我在门旁看了良久,还有没有见到自己想看到的,只得选择离开。

      再听到梨花的名字,是在秋天搬南瓜的时候,听村里的其他壮汉说的。

      “董家那户人家,不是后儿要嫁姑娘了?那姑娘叫啥来着,长得挺好看的。”

      “梨花啊,这都不记得了,她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你还去她家抱过呢。”

      “哟,是这女娃啊,瞧我这记性!”

      ……

      我不说话,只听着这三五个中年男人在聊天聊地。南瓜个头小,搬着没什么压力,但我却觉得手头的东西千斤重。

      如果不是为了还钱,我不愿跟这些粗俗的男人一起。可我无法用手捂住耳朵,只能感受我的心在慢慢下坠。

      她嫁过去的地方,是相隔数百里的梁家。梁家在县城,以后生活会比现在好很多吧。我笑了,但是不用猜,一定很难看。

      1948年的秋天,梨花庄迎来了最红火的日子。陪行队伍很长,我没有跟去,只远远的看。不知道梨花穿婚服是什么模样,不知道梨花会不会不习惯的那里的生活,不知道梨花会不会遇见更好的师傅呢。

      乡亲们都掏出家里拿得出手的东西,赠给梨花当嫁妆。我也送了,乡亲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堆铁器里混着这一模青绿,实在不入群。

      那本是我给梨花的信物,如今却要以嫁妆的名义送给她,也算是不辜负这支梨花簪。

      “就这猴子啊,不是很穷嘛,怎么有钱买玉镯子?偷的吧。”

      “看他长得老实,估计不像。”

      “董家为什么要这么早把梨花嫁出去,还不是怕这猴子做出什么事,把梨花名声搞坏。”

      “这猴子能对梨花做什么?”

      “这小子不是会点学识嘛,就在西边梨树下面教梨花,四年了!”

      “……”

      我无心听这些闲话,绕过这些喜欢嚼舌根的人离开,去了梨花屯海拔最高的坡。

      我整个人被梨树包围着,注视着红色的长龙,直到最后一抹红消失在黄土弥漫的边界,我终于沉下了心,试着与自己和解。

      梨花,你不知道的,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我都在想怎么把这支簪子送给你。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清醒,只要不是我送,怎么都体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梨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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