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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08章 冤家 ...
“你轻声些。”
萧青璃挽着七钿高髻,显是刚从朝堂下来,随手将案上的几本笺奏丢给萧燃,“先看看这个。”
萧燃单手接住,打开冗长的奏文扫了眼,冷嗤一声,将其丢回了案几上。
“那姓何之人死在牢狱中,朝臣不知其匪徒身份,不满者甚众。御史台便以此为文章,弹劾你党同伐异、刑杀士人……再传扬下去,恐引起天下士族不满,吾必须给他们个交代。”
萧青璃以指按了按太阳穴,话锋一转,“但你也知道,燕子匪重现之事暂不能对外公布,免得打草惊蛇,引起兰京百姓恐慌。所以,吾眼下无法向天下人证明你的清白,证明死在狱中的是十恶不赦的匪徒、而非真正的读书人。”
“何须证明?管他们放屁。”
萧燃坐回位置上,姿态依旧是万物不入眼的狂妄,“此事我刚查出些眉目,弹劾我的笺奏便递到了阿姊面前,朝中定有人推波助澜……”
话音一顿,他似是明白了什么:“那姓何的行踪皆是围绕学宫展开,阿姊要查太学?”
“聪明。”
萧青璃投以赞许的目光,慢条斯理道,“这两年我有意提拔寒门,学宫不再是官宦子弟的天下。若我一手扶持起来的太学和女学,最终变成刺向吾的尖刀,那才叫杀人诛心。”
萧燃:“即便要查太学,也有别的法子,何必让我扮做学生。”
“敌暗我明,光明正大查是行不通的,届时只怕你还没出手,证据就被烧得一干二净。”
萧青璃指腹轻点笺奏,眼底晕开一抹高深的笑意,“所以,我们不如顺水推舟,以‘修身明礼’的名义将你送去太学‘反省’,既可平士人之怒,又可暗访太学细作,岂不一举两得?”
“……”
萧燃只觉阿姊此刻的笑容,像极了史书中老谋深算的弄权者。
他并非厌恶读书,只是不喜将精力浪费在口舌笔墨之争上。二十年战乱,苍生倒悬,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救不了生民煎熬的乱世。
更遑论沈荔是女师,若让她知晓他去太学读书,岂不掉辈分?
不行,太丢脸了。
“你若不愿去,我也不勉强。”
萧青璃故作愁容,偷觑一眼堂弟的神色,叹道,“可惜外人靠不住,令嘉又身在女学,管不着太学的事……哎呀,该找谁才合适呢?”
萧燃的耳朵动了动。
许久,纵使心中万般不愿,也只能扶额应允:“阿姊不必激我。我去便是。”
既然阿姊说女学与太学隔墙而治,互不干涉,那他八成不会与沈荔打照面。
左右不过个把月,忍一忍也就混过去了。
……
沈荔尚不知晓即将面临什么。
她以“王雪衣”的身份讲学时,便常住在自己的私宅小院里,环境清幽,位置方便,离女学馆仅一刻钟脚程。
更重要的是,院子毗邻沈家主宅——
沈家偌大的主宅朝南,而沈荔的别院朝北。单从正门看,两处宅邸分处两街、相隔甚远,实则后院相连,在后墙上单开一道门,便可直通沈宅花苑,方便沈荔避开众人视线回府团圆。
但大多时候,是沈氏家主不时过来探视,拿出金屋藏娇般的耐性,对妹妹的衣食起居进行全方面的关照。
“将花几上的瓷瓶换成那对新进的雪玉色白瓷鸡首壶,暮春将尽,室内帐幔也该换上烟水碧的青菱软绡,既轻透生凉,又不失雅致。还有这几块刮蹭生痕的木砖,需用蜡细细抛光将养过才好。”
一袭竹月青大袖常服的昳丽青年端坐棋盘对面,一边与沈荔对弈,一边指挥那群端着各色物件来来往往的仆从各司其位,手中的塵尾扇摇出了运筹帷幄的气度。
兄妹俩执子对弈,清艳容光映得满庭春花月色都亮了几度。
案上的青瓷莲花烛台噼啪作响,飘出一缕黑烟。
沈筠两条好看的眉拧着,执子问:“你平日里,就照这样的蜡烛?”
“……嗯?蜡烛怎么了?”
沈荔体力告罄,目光涣散,尚未从放空中回神。
已有侍从利落地撤下烛台,换上更贵重无烟的沉香蜂蜡,燃之有淡淡木质香晕散开来,沁人心脾。
“真不知你图甚——”
一把贵公子的好嗓音,数落起妹妹来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照着能将人眼睛熏瞎的石蜡,干着比牛马还累的活,从女师到直讲再到助教,积日累久,要熬到四十岁才有资格评七品博士,工龄比旁人的命还长……”
“别说了,阿兄,别说了。”
沈荔显露几分绝望,再说下去连兄妹也没得做了。
沈筠长叹一声,玉竹般的手执扇碰了碰妹妹素净的衣袖,清眸中蕴着显而易见的心疼:“月俸千钱,扔出去都听不到响儿,还不够你扯三尺好布做身像样的衣裳。兰京第一世家贵女,衣裙上竟连一点纹饰都不曾绣得。”
“蜡烛是学宫发放,用以折抵薪俸的物资。衣裳乃女师统一的着装,自然要简朴素雅些。”
沈荔没敢说自己这个月连一千钱也没了。
阿兄就是如此,越是关心、心疼,嘴里的话便越是不留情面。她抬眸看向兄长的贴身侍从,含着笑意问:“今日谁惹着他了?一来就挑刺。”
侍从桑枳眨巴两下眼睛,悄摸摸回道:“家主在宫中议事,与长公主的人起了争执,两边都闹得不太好看。下朝后小人问家主晡食吃什么……”
桑枳顿了顿,换上沈筠优雅从容的语调:“家主说,‘煮些牛心、牛肝、牛肺汤吧,瞧瞧其脏腑是不是黑的’。当时长公主的心腹牛大人就在一旁,听毕脸都黑了,偏生他的扈从还要戳他肺管子,眼巴巴凑上来问牛大人想吃什么,牛大人说——”
桑枳握拳清了清嗓子,又换上牛大人盛怒的声线,声如洪钟道:“‘吃粑粑!’”
桑枳擅口技,鹦鹉学舌般将二人的语气学得活灵活现,逗得在场的男女侍从前俯后仰,就连沈荔也没忍住扑哧轻笑出声。
朝臣失仪骂粗口,那定然是被阿兄气昏头了。
“阿枳,不可胡言。”
沈筠面色不变,优雅地落下一子,“吾为中书侍郎、沈氏家主,怎会做出讽骂同僚之事?”
沈荔亦跟着落下一子,促狭道:“阿兄讽起人来,可比骂人还高明。”
沈筠被妹妹拆台,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调开话茬:“这茶不错,谁的手艺?”
沈荔道:“是商风。”
被提及名姓的少年侍从放下茶碾,从小炉后直身,拢袖一礼。
那当真是个纤细风流的少年——眉若翠羽,唇红齿白,乌发流丽地自肩头半披,衣着没有喧宾夺主的夸饰,却胜在身段气质温雅出众,便说是哪个小世家里的公子也大有人信。
沈家的近侍,无论才学样貌皆为出众,比外边的边缘小世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妹妹的身边,自然该是这样温驯雅致的人服侍,哪像那个只会杀人砍人的莽夫……
一想到此人便胸闷。
沈筠放下茶盏,望向对面的妹妹:“这烹茶的手法,倒有阿荔的几分风致。”
商风谦逊拜谢:“承家主谬赞。女公子的茶道造诣如天上明月,小人愚拙,这点微末技艺若能沾染女公子半分清辉,便已是天大的造化。”
妹妹已出嫁,只有商风仍会规规矩矩尊她一声“女公子”。
沈筠对他颇为满意,温声吩咐桑枳:“去将那套冰玉青瓷茶盏取来,赠予这位少年。”
这便是认可他了。
商风受宠若惊,以目光请示沈荔。
沈荔柔声道:“阿兄赠你的,便收下吧。”
商风起身再拜,跟着桑枳退下。
沈荔屏退了其他侍从,待室内只剩兄妹两人,方开门见山:“阿兄来见我,恐怕不只是为了手谈赠物吧?”
“无事就不能来见你?”
沈筠淡淡一笑,将指间鹤衔的黑子放回棋篓中,“下边的人已查到何进贤在兰京的落脚点。”
何进贤便是那煽动谶言的、疑似燕子匪的假冒儒生。
沈荔捻子的指腹微微一紧,问:“如何?”
“烧了。”
沈筠缓声道,“是西市的一家客舍,前夜一场大火,将那处院落烧得一干二净。所幸更夫发现得早,未曾殃及无辜邻人。”
沈荔神色微凝:“如此急着毁灭行迹,反坐实其身份存疑。暗处必有同伙藏匿。”
沈筠颔首:“知道此人名姓后,我便即刻派人去查探了他的户籍郡望,竟查不出丝毫的疑点,祖上三代皆是干干净净的读书人。再命人去颍阳一探,却说确有此人,只不过早已在兴宁之乱中失踪,至今已逾十年。”
沈荔道:“所以,是有人冒领了何生的身份。”
“正是。其他燕子匪应也是同样的手法金蝉脱壳,冒用失踪或已故者的身份,藏匿于人海深处。”
想到什么,沈筠从袖中摸出一只漆木小匣子,轻轻推至沈荔面前,“对了,前去查探之人在烧焦的客舍里头发现了此物。因丹阳郡王派兵日夜值守现场,下边的人不敢贸然行动,只带回了这些许痕迹。”
盒子里是几片比指甲盖略大的碎纸,边缘焦黑。想必是歹人放火销毁踪迹时,未来得及完全焚烧殆尽的信笺一角。
如此细小的证物,根本无从推演出上头的字迹。
但沈荔还是从纸张的厚薄材质发现出了端倪。
“这纸……”
沈荔指腹轻轻摩挲纸张,目光一凝,“是出自北街芸台书肆。”
芸台书肆开在太学对街处,位置极为优越,生意亦是异常红火。
太学生们每月所需书籍、纸张笔墨皆是从此家书肆购买,只因若是购买了别家的书籍、纸张,太学博士祭酒王瞻便会以纸张粗劣、勘误颇多为由责令退回。
久而久之,去芸台书肆采购学具便成了太学生们心照不宣的规矩。
毕竟世家子弟不缺这点钱财,而寒门子弟的想法又压根不会有人在意。
可沈荔见过芸台书肆售出的麻纸,贵、粗糙、起毛边,且极易晕染,无论材质还是做工皆比别家差上许多。
沈荔与几名夫子不愿再看到学生辛苦撰写的文章被晕染得一塌糊涂,便默许他们去采买别家的优良纸本。
后此事被王祭酒知晓,沈荔与那几名年轻夫子的处境便艰难了许多。
思及此,沈荔轻轻“啊”了声,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连日倒霉的症结所在。
沈筠沉吟片刻,缓声问:“阿荔,你确定纸张为此家书肆独有?”
沈荔笃定:“书肆老板请了人打浆晒纸,专供自家书肆,如此便可刨去中间差价,将利润最大化。”
这般粗糙易起毛边的纸张,全兰京找不出第二家。
何况何进贤的据点在西市客舍,却要跨过半座城池,专门跑去北街毗邻学宫的书肆买纸,实在可疑。
“好,我会命人查一查这家书肆。”
对于自家妹妹,沈筠自是全身心信赖。
“阿兄,你可曾听过外祖家的旁支里……有一位叫王瞻、字鹤轩的人?”
“太学博士祭酒王瞻?”
沈筠略一思索,叹道:“你知道的,自母亲故去后,我与外祖那边的人来往不深。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
沈荔想了想,又道,“此人或与书肆有关,阿兄可一并查查。”
沈筠颔首应允,随即又问:“明日归家用膳吗?你都清减了。”
沈荔摇摇头:“不想动。”
沈筠失笑:“穿过后门就到家了,才几步路?亦或是我让人给你送来?想吃些什么?还有寒从足入,即便天气回暖在室内也要穿鞋……”
“嗯嗯嗯知道啦,阿兄快回去,我要歇息了。”
沈荔一边应承,一边将喋喋絮叨的沈筠请出门外。
待家仆簇拥着阿兄浩浩荡荡走了,沈荔这才回到卧房,趁四下无人,便短暂抛却礼节扑入馨香柔软的被褥中,抱着隐囊绣枕滚了一圈。
还是自己的床睡着舒服,不用和那人同处一室,似乎连呼吸也变得轻快起来。
然而,这难得的轻快却在次日荡然无存。
太学那边来了位新人要旁听讲课,祭酒王瞻亲自下令,让诸位夫子将各门相关的书籍批注送过去一份。
沈荔整理好礼学讲义,过去的途中还在想:太学中途招录学生,还让夫子们亲自送书,必然来头不小。
可若是王侯公卿,或顶级门阀家的公子,应去国子学才对,怎会来太学?
直到她推开教司属的大门,猝不及防见到了一张本不该出现在此的桀骜脸庞——
萧燃罕见穿了一身雪色的太学生文士服,长身而立,面若冷玉,亦是一脸见鬼的神情。
天也……
两人的眼底,都写满了“冤家路窄,造化弄人”几个大字。
“殿下,这位就是礼学夫子王雪衣——王大家。王夫子虽为女师,却是曹公唯一的亲传弟子,年纪轻轻便身兼两学教席……”
察觉到两人间气氛的微妙,太学博士祭酒王瞻鼠目一转,小心翼翼问,“二位……可是认识?”
“……”
一阵难言的沉默。
“上巳节,有过一面之缘。”
萧燃扯了扯唇:“久仰才名。”
沈荔平声回敬:“如雷贯耳。”
在家里:装很熟。
在学宫:装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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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08章 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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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每晚21点整更新,其余时间更新为捉虫; V前随榜单字数更新,21点没更就是在控制字数,大家不用等嗷~
……(全显)